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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舟子摆手道:“又没拦着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轻点。”
裴钱问道:“这话听着是对的。只是为何你不先管管他们,这会儿却要来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听着怨气不小,咋的,要向我这老船夫问拳不成?我一个撑船的,能管什么?小姑娘,我年纪大了,可经不住你一拳半拳的。”
裴钱对那断了手腕的汉子说道:“滚远点,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们恶习不改,到时候我再还你一拳。”
一伙人拼命狂奔离去。
因为身后那边的双方,老舟子和少女,看架势,有点神仙打架的苗头了。
老舟子就要离去。
裴钱自言自语道:“师父不会有错的,绝对不会!是你薛元盛让我师父看错了人!”
裴钱摘下书箱,再将那行山杖丢给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给我站住!”
她小时候几乎每天游荡在大街小巷,只有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才找个地方趴窝不动,所以她亲眼见过很多很多的“小事”,骗人救命钱,卖假药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卖那京畿之地的街巷落单孩子,让其过上数月的富贵日子,引诱其去赌博,便是爹娘亲人寻见了,带回了家,那个孩子都会自己离家出走,重操旧业,哪怕寻不见当初领路的“师傅”了,也会自己去操持营生。将那妇人女子坑入窑子,再偷偷卖往地方,或是女子觉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合伙骗那些小户人家一辈子积蓄的彩礼钱,得了钱财便偷跑离去,若是被拦阻,就寻死觅活,或是干脆里应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国京城,当年是真的没有什么山水神祇,官府衙门又难管,也就罢了。而这摇曳河水域,这河神薛元盛什么瞧不见?什么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曾想被一个小小年纪的纯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个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应该是出身仙家、豪阀吧,可这江湖底层事,尤其是幽明有异、因果报应的诸多规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复杂,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钱默不作声,只是缓缓卷起袖子。
李槐突然说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绝对比你想象中懂得多。恳请河神好好说话,有理慢慢说。”
李槐笑容灿烂起来,“反正薛河神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河神老爷,那肯定很闲了。”
老舟子倒是半点不生气,只是与两个孩子说那些玄之又玄的复杂事,他薛元盛还真不太乐意,所以笑道:“多管闲事就要有多管闲事的代价,那帮人以后应该会收敛许多,小姑娘有理有拳,当然是你该得的,然后你觉得我这摇曳河水神,处事不公……行吧,我站着不动,吃你一拳便是。打过之后,我再来看小姑娘有无继续与我讲理的心气。若是还有,我就与你细说,不收钱,撑船载你们过这摇曳河,到时候可以说上不少,慢慢说。”
裴钱神色冷漠,一双眼眸寂然如渊,死死盯住那个摇曳河水神,“薛元盛,你是觉得‘见多了,就这样吧’,对不对?!”
李槐对裴钱轻声说道:“裴钱,别走极端,陈平安就不会这样。”
裴钱没来由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倾泻,以至于附近摇曳河都被牵引,激荡拍岸,远处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运转神通,镇压附近河水,摇曳河内的众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压胜一般,瞬间潜入水底。
她咬牙切齿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师父一人,是我师父!”
裴钱微微弯腰,一脚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开。
山河变色。
以至于摇曳河极上游的数座武庙,几乎同时金身颤动。
薛元盛愕然。
这是要破境?以最强二字,得天下武运?!
裴钱对那老舟子淡然道:“我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请接拳!”
李槐总觉得裴钱有点不对劲了,就想要去阻拦裴钱出拳,但是步履维艰,竟是只能抬脚,却根本无法先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钱,你要是这么出拳,哪怕咱俩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诉陈平安!”
裴钱喃喃哽咽道:“我师父可能再也不会回家了。”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汹涌拳意却是始终在暴涨。
摇曳河水神祠庙那座七彩云海,开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犊子了。怎么感觉那小姑娘一拳下来,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没道理啊,除非……
除非这个小姑娘破境,武运在身,然后转瞬间再……破一境!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鼓作气,连破两境,跻身了远游境?
薛元盛觉得自己这河神,应该是脑子进水了。
可是眼前这份天地异象,骸骨滩和摇曳河历史上,确实从未有过。
李槐伤心道:“陈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钱都是这样了。陈平安不该收你做开门大弟子的,他这辈子最看错的人,是裴钱,不是薛元盛啊。”
裴钱突然转头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满头汗水的李槐,伸手绕到屁股后头,点头说道:“那我憋会儿啊,你闻闻看,香不香,陈平安次次都说可香可香。”
裴钱没来由想起一事,昔年远游路上,山谷小路间。
她虚握拳头,询问朱敛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里藏了啥,朱敛让她滚蛋,石柔翻了个白眼,然后她,师父给她一个板栗。
在那之前,她问问题,师父回答问题。
“师父,这叫不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
这会儿,裴钱突然毫无征兆地松了拳架,敛了拳意,默默背起书箱,走到李槐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那根师父亲手赠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释重负。
事实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数人同样如释重负。
裴钱病恹恹与那薛河神道了一声歉,然后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钱的大致心情了,心情沉重,跟在裴钱身旁,别说安慰裴钱了,他这会儿自己就难受得很。
裴钱今天的异样,跟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关系,但是其实关系不大,真正让裴钱喘不过气来的,应该是她的某些过往,以及她师父出门远游久久未归,甚至按照裴钱的那个说法,有可能从此不再还乡?一想到这里,李槐就比裴钱更加病恹恹无精打采了。
裴钱说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强颜欢笑,脱口而出道:“哈哈,我这人又不记仇。”
裴钱斜眼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两人,笑道:“送你们过河,老规矩,要收钱。”
裴钱嗯了一声,“我知道,八钱银子。”
李槐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佩服这个河神薛元盛,心宽如摇曳河,半点不记仇。
薛元盛开始撑船过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间,裴钱坐在船尾,背对他们两个,李槐与河神老爷笑道:“劳烦薛河神与我们说说山水神灵的规矩,可以说的就说,不可以说的,我们听了就当没听见。”
薛元盛点点头,大致说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壮汉子的各自人生,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后大致会如何,连那被偷走银子的富家翁,以及那个差点被窃的爷孙二人,都一一道来,其中夹杂有一些山水神灵的处事准绳,也不算什么忌讳,何况这摇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他薛元盛还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钱没有转头,说道:“是我错怪薛河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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