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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苦玄笑道:“我收了个嫡传弟子,是纯粹武夫,资质还算不错,你以后给他问拳落魄山的机会,三次,如何?”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前提是他赢得过我的开山大弟子,而且他问拳裴钱,也算三次机会之内。”
马苦玄说道:“没问题。”
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说实话,这个世道,可把我给恶心坏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没少恶心别人,没资格说这话。”
马苦玄爽朗大笑。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后掠,马苦玄一粒心神随之后撤,两人始终并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悬的远古遗址。
陈平安默默说道:“无边风月,有道天地。”
马苦玄嗤笑一声,“书最不值钱。”
双方几乎同时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渎水畔,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内。
陈平安背剑,步行重返大渎祠庙。
借住在屋舍内,陈平安跟祠庙这边借了几本圣贤书,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庙禁绝的书籍,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油灯,一夜无眠,只是缓缓翻书,偶尔起身,推窗望外,凉风拂面。
在陈平安乘坐渡船,从桐叶洲跨海进入宝瓶洲地界后,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门口,能够察觉、却始终无法打开的一堆光阴画卷卷轴,总计二十四幅,好像自动打开了山水禁制,都可以打开,一幅幅画面,一览无余。
比如谷雨时节,一行乡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纤细,双手采茶,动作娴熟,突然一个风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风拂动的柳条儿,少女蓦然抬头,望向一处山头,有大蛇盘山,眼眸幽幽,大如两口天井,张嘴一吸,一山采茶客,无论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坠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坐在田垄边,靴子磨损得厉害,在与一位老农笑语。下一刻,一阵狂风吹过,麦穗飞扬,粒粒如飞剑,一座县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张淡薄白纸,挨了一场大雨似的,变得稀烂。一处茅草屋的村野学塾,骤然间就没了读书声。
一处豪门大族的藏书楼中,一盏盏夜间亮起的灯火。突然整座府邸,变成了鲜红色,一位脸色惨白、嘴唇猩红的妖族修士,缓缓走入其中,每次打起个响指,灯火旁,墙壁上,窗户上,就会炸开一大团鲜血。
一座仙家山头,一位老仙师带着群孩子在堆雪人,顺便教训一个眉眼清秀、十分灵气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说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爷为了祈雨,烧那纸扎的龙王,你瞎凑个什么热闹,非要搬运溪水,真当自己是河龙王了啊,这是会沾染因果的,以后莫要如此意气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应付着师父,老人嘴上训着弟子,其实满眼都是骄傲……刹那之间,一条条剑光掠过,满地的无头尸体,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将相,文官武将,江湖武夫,山泽野修,小门小派的谱牒仙师,纷纷赴死,死得慷慨壮烈,却注定死得籍籍无名。
全是那桐叶洲的风水人情,全是那桐叶洲的乱世惨况。
所有“细微处”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汹汹大势碾压殆尽,整个桐叶洲,都已经被盖棺定论,被一座座烂泥潭给淹没在历史长河当中。而陈平安曾经就是“天下大势”其中之一,他对桐叶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拨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让陈平安,想要在桐叶洲心境轻松,偏无法轻松半点。要让这位隐官大人,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丝毫余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画卷,不耽误有两百四十幅注定污秽不堪的丑陋画卷,但是你陈平安别忘了,无论是两百四十,还是两千四百,你终究无法否认那二十四幅画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这么点“不该死”?
崔瀺就是要让陈平安亲眼见证桐叶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余八洲,连同桐叶洲修士自己,都觉得桐叶洲是一个糜烂不堪的烂摊子,但是唯独你陈平安做不到。下宗选址桐叶洲?极好。那就与骄纵跋扈的宝瓶洲、北俱芦洲两洲修士,与他们一个个,好好相处!
而这两洲,一个是你家乡,与你落魄山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是浩然九洲当中被你最为敬重的剑修最多之地。愿意讲理?喜欢讲理?既然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回了家乡,更成了拥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让你陈平安在那谁都可以不讲理的桐叶洲,逆势而为逞英雄,让你一人,一次讲个够!
但是道理不讲还不行,因为陈平安会是文圣一脉最被瞩目的那个读书人。
文圣一脉在儒家在文庙,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隐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圣贤了的陈平安,就会横空出世,水涨船高,一点点被高悬天上,无数的赞誉,由衷的,夹杂着恶意的,光明正大的赞誉,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词,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载船之水。
所以陈平安很清楚,为何先生会选择“躲”在功德林,再次选择两耳不闻窗外事。
陈平安在所有光阴画卷当中,只有一幅画卷没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开,又很快合拢,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条跟泥瓶巷差不多宽窄的陋巷,一个根本不知道在桐叶洲何处的偏远僻静之地,小小雨巷中,有个小姑娘,撑起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一蹦一跳,油纸伞就跟着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脚步轻快回着家。
陈平安骤然间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拢光阴画卷。
双指重重捻住一张书页,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松开指尖书页,干脆合上书籍。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双指并拢轻轻抵住窗口,喃喃自语,“我知道,这是要我与你的棋局对弈,你绣虎棋术高,因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棋盘的残局而已。”
陈平安轻声道:“齐先生。崔瀺这个大师兄当得太欺负人,小师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静,长夜无声。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我保证这次大师兄会输。”
而崔瀺这一次,其实希望师兄输师弟赢。希望再不像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大骊国师赢得毫无滋味。
只不过想要在一局棋盘上,赢过绣虎,难度大小,可想而知。
陈平安其实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后,可以接受再多“强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独面对那些弱者,无数个好像曾经泥瓶巷的自己,家乡的刘羡阳,小鼻涕虫,陈平安会觉得大势之下,无数个“弱者”的离开,依旧不对,依旧不行。所以陈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间的最后一幅画卷。
好像不看那结果,那个撑伞的小姑娘,就会一直在小巷里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经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纸伞。会有家人闲坐,会是灯火可亲,会有一家团圆。
哪怕不谈什么人心,只说在桐叶洲某些断人财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说不定陈平安和下宗的某个选择,会在某一天,与玉圭宗神篆峰,与那韦滢产生冲突,最终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须做出某个绝对无法皆大欢喜的选择。这也是为何陈平安会临时改变主意,从一言堂,认定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变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异议,可以再议”,其实陈平安不是信不过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终究依旧太年轻,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择,会让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负。
陈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头,当真就只是苦头,毫无裨益,而且熬不过去就是熬不过去。
所以陈平安已经有了决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悬,让曹晴朗先继续在那莲藕福地,再修心个十数年。
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陈平安也想要将功补过,就当是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好了。下宗虽然暂时不设宗主,自己也不会太过露面,只让某个副山主,一开始就摆出“来你们桐叶洲,只为和气生财”的凶狠架势。比如……崔东山。反正为自己的先生分忧,也是当学生的题中之义。
不知不觉,已经天明。
陈平安眯起眼。
窗外远处,站着一个笑意盈盈却眼神凌厉的年轻女子。
真龙,王朱,飞升境。
————
梳水国,深夜,已经关了门的山神祠庙内,一位脚穿绣花鞋的少女,听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语,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认真思量一番后,点头,以拳击掌,沉声道:“读书人就是花头经多,我要是多读几本书,也肯定想得出这么个小法子。挑选个读书种子,汇聚多数文运,毕其功于一役嘛,多简单的路数。我会想不到?!至于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们的老本行了,闭着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体态丰腴的侍女使劲点头,溜须拍马了几句,山神韦蔚先听完好话,这才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后者踉跄后退,少女大骂道:“不长脑子,光长这儿了。那陈平安大驾光临自家祠庙,你都敢不露个面,与一位年轻剑仙行个礼?架子比天大了,你怎么不去当个山君府君?在我这儿,多委屈你?啊?”
那丰腴侍女噤若寒蝉,都不敢还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韦蔚还是恼火,就又踮起脚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后者脑袋一低,训斥道:“你也是个蠢货,都不晓得留下那个最怜香惜玉的陈平安做客?知道一位来自大骊王朝的年轻剑仙,在咱们梳水国,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家娘娘稍微与他沾点光,揩点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宝什么的,那咱仨,以后就可以在梳水国随便飘荡了。”
骂完人,发完火,绣花鞋少女叹了口气,松开手指,看着两个貌似恭敬、实则欢欣的傻子,无奈道:“我是与梳水国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们以为那个剑仙,觉得他就只是拉了咱们一把?”
看到面面相觑的两个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个白眼,然后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个猛然攥紧拳头,嘴上嚷着轰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们想一想,陈平安一个剑仙,来咱们这儿几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韦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轻剑仙就光顾了一座小小山头,足足三次。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肯定还会有第四次!你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话,为何是问那寺庙神像的咋个安置?你要是说错了……要是我们山神祠做错了,你看他会不会走,信不信就算你赶他走,他都会留下来陪我聊几句!他就是笑面虎,袖里藏刀,暴起杀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还会走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烂石头,这会儿咱仨还能不能说上话,估计都不好说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娘娘想多了?他这趟做客咱们祠庙,看着挺和气的,半点剑仙架子都没有。”
门外的古松凉荫里,青衫剑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与她说着话,还邀请她一起坐下聊呢。
韦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闭嘴。
韦蔚一挥袖子,大门打开,她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个半郡,约莫管辖着六县山水。韦蔚以往不爱与那些文庙武庙的神祇打招呼,个个官帽子不大,还喜欢眼高于顶,最多是与矮她一头的县城隍打交道,后者更识趣些。
韦蔚最后说道:“你们两个,去那几处县城隍庙,仔细翻检所有的功德簿子,咱们自家地界内,所有的读书种子,也就是有希望当秀才贡生的,都一一记录在册,就照那位剑仙说的去做,细水流长嘛……还有那些所谓的积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们也分些阴德灵光,藏在他们张贴的门神里边,大忙帮不上,咱们这会儿家底太薄,先帮点驱散煞气、阴风的小忙吧。等到那个进士老爷金榜题名,再来咱们祠庙还愿,添了好些文运,再从长计议,陈平安有一点说得没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锤子买卖了,只要能够开个好头,到底是要看得长远些。”
除了忌惮一位吃饱了撑着、会经常串门做客的剑仙,韦蔚之所以愿意如此“听命行事”,归根结底,当然还是有利可图,而且风险极小,韦蔚觉得长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确实有希望旱涝保收,能够有朝一日,将一地山水经营得当,躺着享福。当了山神,想着开辟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岳山君的储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头嘛……
不然那陈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义、功德什么的,她韦蔚大不了继续混吃等死,下次再与他碰头,她就躺地上装死,陈平安总不能真的就飞剑斩头颅吧?
不过韦蔚不得不承认,怕他陈平安,那是真怕。
这些年来,她的内心深处,会想着那个年轻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后再来吓唬自己。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个年轻人真要死了,好像会有些可惜。
丰腴侍女有些跃跃欲试,轻声提醒道:“山神娘娘,陈剑仙好像说过,咱们可以先托梦给那位过路的读书种子。”
韦蔚转过头,一脸嫌弃道:“就你?还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丢人堆里,走个路,别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儿撞。你觉得那个读书人瞧见了你,把你当啥?运气好,把你当头山野狐魅,运气不好,书生梦游祠庙,他还以为是逛那啥呢,保不齐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看钱袋子里边的银两,够不够。”
韦蔚指了指那个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刚好是读过几本书的,跟读书人可以多聊几句……”
那侍女有些脸色尴尬。可打死也不敢说这一茬,只敢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谆谆教诲,是谆谆。
韦蔚猛然起身,然后笑颜如花,哎呦喂一声,“宋老剑仙来了啊。”
一位白发老人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山神祠,“聊你们的,我就是故地重游,随便逛逛,今夜不翻黄历。”
韦蔚抱怨道:“宋老前辈的庄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运,凭空没了,不光是我这儿的小小山神庙,那叫一个苦不堪言,所有过惯了大手大脚日子的城隍老爷们,可都开始扣扣搜搜,紧巴巴过日子了。”
宋雨烧瞥了眼祠庙匾额,视线下移,望向殿内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银子吧。”
韦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凑合着过呗。好在又不是什么神仙钱,家底多多少少,还剩下些。”
宋雨烧坐在那条青石长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现在才发现,梳水国四煞之一,不太好当,差点给一头淫祠山神掳走当压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实更不好当?”
韦蔚轻轻摇头,“好当得很。”
宋雨烧嗤笑一声,一地山水气运,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个模糊的多寡,还是可以做到的。就这座山神祠庙,撑不了百年,就会饿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风雨剥啄。
韦蔚双手负后,走下台阶,脚步轻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辈,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懒得动弹罢了,我这会儿与你说一番自己的盘算?”
宋雨烧点头道:“愿闻其详。”
听着那韦蔚的谋划之后,老人起先听得颇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场捷径,走得剑走偏锋,绝非长久之道,只是当那韦蔚文绉绉冒出个“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听得老人无言以对,竟是完全无法反驳,宋雨烧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韦蔚,你怎么像是突然长脑子了?”
韦蔚扬起脑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摆摆手,“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我这还只是发挥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烧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就不来这边逛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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