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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与小陌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抬高视线,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渡船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这边继续散步,其实他们脚下这条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尚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条山上渡船,用来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邀请仙师施法,降下甘雨,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那边容易多想。”

“在北俱芦洲那边就比较无所谓,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达练。”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小陌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

小陌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等得云开见月明了。”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

“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说,但是北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

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

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措。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

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楼那边,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女子正是这条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那边。

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难免好奇几分。

她深呼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

然后醴泉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

那位专门负责查看渡船异样的女修,连忙找到了管事,请后者定夺。

赶人?补钱?

当然是交由管事定夺一事,到底是请剑仙喝酒,还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渡船甲板,她脚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边只有一位随从的青衫剑仙。

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的消息,可以说是宝瓶洲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

她是一位长春宫金丹地仙,担任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方,“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条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

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所以眼前女子,是个瞧着面善的。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

天晓得对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

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这边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

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

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

她可不敢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年轻剑仙,当做一个心思单纯、只靠运气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鱼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费用,钱已经收了,还钱?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弥补,比如她亲自送几坛长春宫仙酿过去。

不然光是一个什么武评大宗师,长春宫还真不至于如何费劲攀附,只是个年纪不小却破境无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长春宫虽非宗门,却是大骊王朝仅次于龙泉剑宗的本土仙家,何况山头还靠近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

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鱼虹,是竺老帮主和庾老先生,不过说来也巧,两位前辈如今都在伏暑堂担任长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领神会,至少得送出三坛酒酿了。

当然少不了鱼虹一份,不然会让陈山主的那两位“江湖前辈”难做人。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甘怡突然说道:“陈山主,是我们长春宫后知后觉了,米大剑仙当年护道一事,长春宫感激不尽,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米大剑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长春宫有拨太上长老“麟游”一脉的女修,南游历练,没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顺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个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们中途路过披云山,北岳山君府那边,刚好有个名为余米的记名客卿,要南下返乡,就一路同行顺便护道了。

当时披云山给出的说法,是这个余米的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是旧识,修行不到甲子光阴,就是观海境练气士了,还是一个精通剑符的炼师,战力不俗。

结果全是胡扯……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帮忙捎话。不过我也曾听米裕说过此事,听得出来,他对长春宫印象颇好,说你们山上长辈护道周全,尽心尽力,晚辈修行勤勉,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甘怡脸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性情叵测。实在无法让人掉以轻心,在长春宫祖师堂,这件事提及多次,始终悬而未决。

眼前这位陈山主的客气话,不能太当真。

可如果对方连句客气话都懒得说,就极有问题了。

不曾想今天这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闲聊,还有意外之喜,让甘怡帮着自家师门解决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游历练途中,在那黄庭国境内,长春宫劾治一只云山寺的作祟画妖,随后将一位老修士兵解脱困,去宝瓶洲中部引领一位大骊武将英灵归乡,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密事,则是为当时还在世的大将军苏高山,去风雪庙购买一小截万年松。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双方曾经极有“故事”,所以长春宫事前觉得此举不是没有半点可能,结果对方一听说想要购买万年松,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此事绝无可能。因为那棵被命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名义上归属大剑仙魏晋。

所以一拨长春宫女修,在风雪庙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归,一个个惴惴不安,不知她们如何与师门交待,师门又要如何与一位大骊武臣极致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归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时,竟然在私底下送给韩璧鸦一片万年松。

其实当时长春宫在确定万年松真伪后,就极为纳闷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披云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买?

就算是山君魏檗开金口,以风雪庙的脾气,一样不会点这个头。

偷?

谁有本事越过风雪庙山水禁制,还有胆子爬上那棵“长情”古松?

等到后来老龙城,战事惨烈,期间冒出个战力卓绝的不知名剑仙,风度翩翩,剑光如虹,最喜欢将妖族地仙不是分尸、就是拦腰斩断。

而且看样子,此人与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是旧识。

长春宫一对照自家情报和大骊谍报,很快就勘验此人身份了,才发现竟然是那个“观海境”的“余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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