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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姚当时身边还跟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手持绿竹杖,腰悬抄手砚,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说话很有意思,自称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剑术一般般,拳法很结实。

宁姚跟黄庭说了些桐叶洲太平山的近况,说陈平安在那边打乱了小龙湫企图占据旧址的谋划。

还说黄庭如果愿意重返家乡,帮忙郭竹酒在那条光阴长河中护道一程,作为感谢,文庙不会阻拦,此地太平山“下宗”,飞升城可以帮忙照看百年……

黄庭当时看着那个与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剑匣女子。

真是难为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当时郭竹酒大声道:“师娘珍重。”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道:“师娘,你放心,我到了宝瓶洲的落魄山,要是发现有那些狐媚子,胆敢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纠缠师父,呵,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神色温柔,笑道:“你那个师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刚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黄庭才通过郭竹酒的先后三个称呼,惊讶发现一个真相,原来郭竹酒的师父,就是剑气长城隐官,也就是落魄山陈平安。

黄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陈平安,以宁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必要在文庙那边白白浪费一份功德。

再看那宁姚的脸色与眼神,黄庭就觉得很有意思,你是宁姚,也会这般女子吗?

不过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欢吧。愿意为了某个人,变得不那么像自己。

令狐蕉鱼低着头,怯生生道:“黄庭姐姐,祖师爷让我与你问句话,我不敢拒绝,也不敢与你说。”

黄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说道:“没事,你就跟他说,我在这边哪天待烦了,自会离开。”

令狐蕉鱼使劲点头。

既然有了个答复,那就无事一身轻了。

瞥了眼单纯的小姑娘,黄庭叹了口气,破例重复询问一句,“真不随我修行?”

令狐蕉鱼轻轻摇头,弯下腰,使劲盯着炉子里边的炭火,小声道:“每年都要给爹娘上坟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黄庭点点头,嗯了一声。

太平山,如今只余自己一人。

身在在哪里,太平山就在哪里。

身在异乡,只觉孤单。

返回家乡,反而孤独。

桐叶洲中部一个刚刚恢复国祚的小国,在柳州一处治所在县城,大战过去这么些年,如今终于恢复几分生气了。

夜宵摊子,一位书生和个胖子坐一桌,各自吃着一碗滚烫的螺蛳粉。

其实一路走来,从秋天走入冬季,两人,准确说来是两鬼,他们也曾在山下见过那溪水磨坊旁,过河的运粮车队,盘车滚滚,老翁肩挑长杆,挂着一只野鸡。

民以食为天,老牛在身边。田家占气候,共说此丰年。

这会儿夜宵摊桌上,其实两只碗不算小,只是相较于碧游宫的那种碗,就显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边吃一边摇头,“这肉桂,差点意思。酸笋也没有用那春笋里边的黄泥尖,至于泡山椒就更不提了,还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书生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钱一大碗的螺蛳粉,够价廉物美了,你还想怎样?”

关键是这个胖子碎嘴得像个婆姨,已经差不多是两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势,还能再来一碗。

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姑苏”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一直憋着不说,也就只好憋着不问,都憋得我死去活来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个回事?是瞧见谁了?还是给你逮住一条漏网大鱼了?明摆着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钟魁抬起手,打算结账。

胖子急眼了,嚷嚷道:“干嘛,牙缝都没填满,我还要再来一碗的。”

钟魁没搭理他,不过掏钱的时候,直接给了四碗螺蛳粉的铜钱。

胖子打了个饱嗝,还算有点眼力劲,要是搁以往,可以升官。

钟魁袖手而坐,由着眼前这个胖子吃第二碗螺蛳粉。

这家伙也真是个少有的,传闻年少时嗜赌如命,废寝忘食,游手好闲,不事操行,在这个胖子篡位立国之前,曾经亲手拿棋盘砸死过人,也曾在大街上,被个不知他身份的女子,当面打耳光却不还手。

既能说些酸文,说那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当时春衫薄,杏花吹满头。

就像这会儿,也能说那人饿极了,再一干活,吃饭就香,吃饱喝足,沾枕头就睡。睡觉就能踏实,别说不会再去惦念白天瞧见的大姑娘,就连皇帝都不怯了,哪还有闲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钟魁轻声道:“穷治百病,是一个很苦的说法。”

那个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蛳粉,闻起来是臭,吃起来贼香,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还是得乖乖认命,水有源树有根,山有来龙去脉,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爷订立的规矩,咱们不低头也得低头。再说了,我可不是你们读书人,不讲究什么哀哉天地间,生民常苦辛。退一万步说,我后世的名声再差,可是在当年,我还当皇帝坐龙椅那会儿,自家老百姓伸长脖子让别国修士砍,你看他们敢砍吗?所以要我说啊,如今北边的那个大骊宋氏,至多也就算是我当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钟魁笑道:“这种豪言壮语,不如先余着。”

姑苏咧嘴一笑,“当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说不误。”

其实双方原本早就该去往大伏书院了,之所以改变路线,一路绕水再绕山,晃荡到此地,还能如何,还不是钟魁大爷主意多。

姑苏可没有算卦的本事,不晓得钟魁到底想什么,以前自己还当官没穿龙袍的时候,那个比自己还喜怒无常的前朝皇帝,时不时就会拉个算命先生过来,让他们给自己算命,何时会死。算卦先生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伏书院,是旧址重建。而书院新任山长,来自大骊王朝的林鹿书院,程龙舟,并且是那条黄庭国万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胖子吃完,钟魁带他去往一座县城隍庙,衙门崭新,而且是位新任县城隍爷。

姑苏问道:“钟兄弟,怎么不直接去州城隍那边?实在不行,咱哥俩去郡城隍抖搂威风也成呐。”

因为同时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门、府衙与县衙皆同在一城,而且还是两个附郭县在一城的格局,也好,可以算是一双难兄难弟了,按照官场上的门道,这就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与附郭县令相似,一地城隍爷也是差不多的处境,甚至当起官来还要更难些。

先前白天在城内闲逛了一圈,他们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据说这边的两个附郭县,这两年都在争那个“首县”头衔。

附郭县间的排序,一般来说是以历史长短来排序的,但是例如“上元”、“仁和”这种嘉名的县,似乎会优先。

如今钟魁地位超然,类似稗官野史里边,那种帮着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抚军按民”的钦差大臣。

哪怕钟魁其实暂时还没有个正儿八经的酆都官身,但是就像演义小说里边写得差不多,手持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权柄更大,因为钟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钟魁站在门口,不着急登门入内,突然说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姑苏双手使劲揉着脸,“咋的,你那个朋友,除了打断仙簪城,又做成啥出格事啦?来,不妨说说看,看能不能吓死我。”

钟魁以心声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人抢走了半条曳落河,再一举搬空了托月山,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联手迁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

姑苏笑呵呵道:“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也就那样。”

胖子擦了擦额头,还好,没有汗水。

“钟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既然都是朋友,那还谈什么境界呢,要我说啊,你那朋友,越看越俊俏,男人就得这样,乍一看,不如何,却能让旁人越看越精彩。”

姑苏高高竖起大拇指,“钟魁,你交朋友,还是很可以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不如你,得给你竖个诚心实意的大拇指。”

见钟魁似笑非笑,胖子用大拇指蹭了蹭脸庞,“他这相貌,在我年轻那会儿,都得让他三分!”

这个胖子,明摆着开始亡羊补牢了。

之前还觉得年轻隐官,能够拐骗那宁姚当道侣,就是个定然擅长花言巧语的大猪蹄子,是个肠胃不好、吃不得粗粮的主儿。

结果一听说蛮荒腹地那边的这几桩天大变故。

姑苏再联系钟魁与那大妖乌啼的那场对话内容。胖子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做出来的一连串勾当了。

哪怕不是陈平安的亲自递剑,可好歹是这位年轻隐官带头领衔,功劳大了去,所以立即见风转舵,“这等千年不遇的豪杰,回头一定要帮我引荐引荐,别说称兄道弟了,就算喊他一声哥,我不亏心。”

钟魁笑道:“马上就能见面了。”

回望一眼街道,钟魁突然临时改变注意,笑道:“找个地方喝酒去。”

胖子拍胸脯道:“老规矩,我结账!”

钟魁看向胖子。

胖子悻悻然道:“新规矩,以后一律我结账,事先说好,喝花酒除外啊。”

不然按照他姑苏大爷的一贯宗旨,做人不贪大方二字,当鬼莫贪豪爽二字。

钟魁笑问道:“听说你一直珍藏着玉版十三行?”

胖子转头狠狠呸了一声,“哪个史官猪油蒙心了,泼我脏水坏我名声!”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没有的话,我劝你就别见我那个朋友了,悠着点,他这个人很记仇的。”

一旁胖子眼珠子急转,开始权衡利弊。

钟魁走向一处路边酒肆,落座后,就开始默默喝酒。

聪明人愿意做傻事,好人可以做成壮举。

何为侠客,就是骨子里流淌着一条江湖。

今宵爽快,有客有酒,趁一天风清月白。

————

夜幕沉沉,到了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陈平安与两位门房修士自报身份。

不过比起上次,多了个仙都山的身份。

门房这边显然被打过招呼了,只听说过“曹沫”,便让曹仙师稍候,立即以一只折纸而成的青鸟符传递此事。

小陌打量了一眼,有点眼熟。这一道蒲山秘传的传信符箓,女子骑乘青鸟状。

很快就有两人赶来山门这边,迎接陈平安这一行贵客。

薛怀,远游境武夫,这位老者相貌清癯,气态儒雅,头戴纶巾,飘然出尘有古意。

所以虽是武学宗师,却在山外一直被敬称为薛夫子。

薛怀身边跟随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元婴修士,手捧拂尘。

上次为人护道,薛怀在游历云窟福地的黄鹤矶时,就已经与曹沫和郑钱打过照面。

作为叶芸芸的嫡传弟子之一,薛怀与那个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同为一大帮年轻人的护道人。

师父叶芸芸当时本想与曹沫问拳,那个曹沫却自称是晚辈,并且婉拒了问拳一事。

听师父事后说,那个姜尚真说好友曹沫此人,接连拒绝了三次。

可既然对方是郑钱的师父,薛怀倒不至于觉得是曹沫如何故弄玄虚了。

别说是对方亲手教出的一位高徒,能够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大杀四方,杀妖无数,救人亦多,何况这位弟子,还有那与大端曹慈问拳四场的壮举,就算是薛怀自己,哪怕是个远游境武夫,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出别人一个弟子的类似事迹,只说与曹慈问拳一事,估计曹慈根本就不乐意出手吧。

薛怀在方才覆地远游的下山途中,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曹晴朗,还有那个手持行山杖的小陌。

薛怀抱拳歉意道:“曹仙师,我师父与一位朋友出门游历了,不在山上,只是离着不算太远,祖师堂已经飞剑传信,至多一个时辰,就可以返回蒲山。”

一旁元婴老仙师打了个拂尘,稽首致礼,毕恭毕敬道:“檀溶,古木檀,水盛溶。如今忝为蒲山掌律,拜见曹仙师。”

不是老仙师好说话,见人就给大礼,事实上,在蒲山祖师堂,檀溶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家主兼山主的黄衣芸不管事,就由不得檀溶不立规矩当恶人了。

而且天下仙山、门派的掌律祖师,几乎就没几个是好脾气的。

实在是自家蒲山,与这位驻颜有术的曹仙师,结结实实欠了一份天大人情,之前青虎宫陆雍的一位嫡传真人,主动登门蒲山,送来了足足两炉子羽化丸,一颗神仙钱都没收。

按照山主的说法,正是眼前这位曹仙师,帮忙蒲山与青虎宫牵线搭桥。

陈平安抱拳笑道:“久闻檀掌律是山上的金石大家,珍藏印蜕千册印章万方,晚辈肯定要借此良机,逛一逛的檀掌律的千金万石斋。”

“不曾想曹仙师也有此好?”

檀溶脸上笑容更浓,需知这位老元婴,生平最瘙痒处有二,一是在半百岁数,就已是蒲山祖师堂的“两金”嫡传,既是金丹境修士,又是金身境武夫,故而曾经亲手篆刻一对私人藏书印。再就檀溶这印谱印章的收藏极丰了。

檀溶领着这拨来自仙都山的客人,一同御风去往蒲山待客之处,位于邻近山巅祖师堂的崖外云海上。

只有款待贵客,云草堂才会拣选此地,白云深处有一棵绿意葱茏的参天古树,荫覆数亩,围以一圈白玉栏杆。

云草堂弟子,无论男女,皆多才情,几乎人人精通琴棋书画,很大功劳,来源于此。

先前一路上与那位曹仙师相谈甚欢,起先还以为对方聊起金石一道,只是说些惠而不费拉近关系的客套话,不料双方越聊越投缘,说起某些知者寥寥的印蜕,对方臧否评语,往往一语中的,极有见地,绝不是上山前临时抱佛脚,看几本印谱书籍就能够说出来的行家话。

小陌就又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十八般武艺傍身,绝不会闲置,总有用到时。

裴钱斜瞥一眼某人,好像是说我师父会的,你会吗?怎么当的得意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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