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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紫身份清贵,虽非金阙派当代掌门,可老妪的境界与辈分,都与那封号一长串多达二十余字的护国真人程虔相当。

若论各自道脉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无法与祖山清静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并论。

老妪是个山中幽居潜心修道之人,清静惯了的,最受不得这种喧闹嘈杂的环境。

若非此次是跟随湘君祖师登山,她自己绝对不会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卫道,荡妖杀鬼了。

湘君眼角余光打量隔壁桌,炼气一层的背剑少年和女子武夫,关键是还有个下五境的年轻僧人。

祖师爷确实交友广泛,无所谓对方的身份贵贱、道行深浅。

陈平安先前已经给裴钱大致解释过合欢山的内幕和渊源,当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这位开山大弟子一番,问道:“你觉得合欢山存在与否的症结在哪里。”

裴钱无需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在氤氲府赵浮阳和金阙派程虔,其余人等,至多是锦上添花,影响不了大局。”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内还有张彩芹和张雨脚这样的剑修,难道连他们都可有可无?”

裴钱答道:“合欢山地界与附近青杏国几个朝廷的关系,是好是坏,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认赵浮阳当个土皇帝,还是兵戈相向,归根结底,只取决于程虔和赵浮阳各自势力的此消彼长,这两个资质最好、注定未来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无论谁率先跻身了元婴境,就不会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陈平安点点头。

就像当年书简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宫柳岛刘老成,失踪多年,众说纷纭,有说刘老成早已悄然陨落在某座剑仙遗蜕众多的古蜀秘境内,也有说刘老成在中土神洲改头换面,在某个宗门身居高位,与过往野修生涯撇清关系了,这才给了刘志茂后来争夺书简湖湖君共主的机会,又有新收弟子顾璨和那条战力等同于元婴修士的水蛟,凭借小弟子的肆意妄为和水蛟的大开杀戒,震慑住一湖野修,刘志茂就此崛起,否则光是一个同为元婴的黄鹂岛仲肃,再拉拢几个岛主盟友,就够截江真君吃一壶的。

再远一点,早一点,地盘再大一点,比如当年桐叶洲,桐叶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玉圭宗荀渊却只是仙人,使得桐叶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稳固。

即便是一洲陆沉、山河崩碎的惨状,可等到战事落幕,风水轮流转,桐叶宗大伤元气,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边因为犹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复了旧秩序,新仙府、门派不过是顺势补缺。

就像是旧瓶装新酒。

反观北边,桐叶宗失去了话语权,山上群雄并起,既可以说是乱象横生,也可以说生意勃勃,金顶观牵头,有了桃叶渡盟约。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横空出世,就又很快结束了这种形势,通过一桩新盟约,开凿大渎,加固了新格局。

裴钱问道:“师父,有无可能,假设程虔不那么咄咄逼人,再给赵浮阳一些年月,就可以将这处乌烟瘴气的合欢山地界,变成类似曾掖那个五岛派的门派?平险隘,疎豁山川,使得此地与四周清淑之气如驿路相通,阴煞瘴气由浓重转清淡,一地阴阳升降转紊乱为平稳,惠风和畅,人鬼杂处,相安无事,合欢山凭此再获得观湖书院的认可,就成了赵浮阳的证道之地,一处龙兴之地,未来宗门基业所在?”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兴许是最好的一条道路,只说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后陈平安说道:“但是从我答应青蚨坊的张彩芹和洪扬波,参加青杏国太子及冠礼那一刻起,柳氏皇帝,护国真人程虔与天曹郡张氏,可就由不得赵浮阳和合欢山继续扎根此地了,故而无形中,这种最好的可能性就跟着没有了。”

裴钱一愣。

陈平安问道:“既然有此前因后果,那师父是不是打杀这个可能性的罪魁祸首,要为此自责吗?”

裴钱闷闷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陈平安微笑道:“假设在这类事情上,无需自责,是不是同样不可责人。再假设理当自责,心怀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责人了?”

裴钱挠挠脸,更加为难。

不过她很快释然,回头就将这些头疼的问题,稍微换个说法,去问曹晴朗,先听听看他的答案。

陈平安这才说道:“你可以窥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术,这门道术,本身并无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裴钱点点头。

在小黑炭当年可以躲在自己庇护中的时候,总怕她学坏,后来在她可以独力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总担心世道不好。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陆沉冷不丁插嘴言语,“何况老话不都说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陈平安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放你个屁。”

一直竖耳聆听师徒对话的陆沉,赶紧抿了一口酒,好像凭此壮胆,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才敢继续面带微笑,使劲点头道:“对了对了,确是贫道疏忽了。同样一个道理,劝赵浮阳劝程荃,是使得的,是劝一个向善,劝一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如果拿来劝说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来,只有发上等愿为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发二等愿能做头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阴一寸金,这般道理岂会差了,劝说那些衣食无忧的读书种子,定然是恰当的,可拿来劝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好像便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陆道长倒了一杯酒,自顾自说道:“难怪难怪,难怪我们都需发上等愿,给自家心中理,择高处立,寻个安置地方,是谓心神往之,见贤思齐。”

裴钱说道:“我师父和齐师叔,都很在意这个世道每个当下的人心和好坏,陆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虚舟不系,自由自在,还会在意身外人、世间事和天下兴亡么?”

陆沉好像有几分心虚,“道家与道教,还是很不一样的。”

裴钱说道:“关我屁事。”

年轻道士刚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钱这句话噎到,赶紧抬头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学拳与炼气,其实都差不多,说破天去,也无非是‘修己’二字,修补之修,缝补之补。”

“书上有一问答,或问父母在难,盗能为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书外犹有一问求答,既当有感,何以报之?”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陆沉的三个说法,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分别言修道,说恩怨与公义,借助你我之间的关系来谈我与天地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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