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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笑道:“最后陈平安约莫是聊开了,话就多了,竟然也给我打了一个比方,说两个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浅处,都抓到了鱼,再问我两者是不是不一样的。我当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反问他一句,若是两个人,站着弯腰抓鱼也好,扎猛子去水深处也罢,结果抓到了同一条鱼,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曹溶沉吟片刻,疑惑道:“师尊,弟子有一问。”
陆沉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为何一个陈平安在好友刘羡阳这边,为何连半点嫉妒之心都没有?”
曹溶点点头。
陆沉单手托腮,沉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说法,当然是贬义,若问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
“那么若是平地起高楼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呢。用一种心境打杀一种心境呢?”
“小心。作动词解,小其心,至极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斋么。”
“又如筑京观,尸骨累累,堆积成山,最高处活一人,只站着一个自己。此人却不是杀人,而是自杀。专杀心中贼无数。”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在意陈平安?”
陆沉双手笼袖,“曾经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就不说给你听了,怕吓到你,当场道心崩溃。”
“找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有多难?”
“你找我陆沉,肯定不行。陆沉找自家两位师兄,或是那个齐静春,也不行。”
陆沉缓缓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碍物。”
曹溶正色沉声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陆沉笑道:“这场观道,不算白看。”
仿佛是师尊收起了那份光阴画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见,已经是此间天地景象。
陆沉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箓,觉得陈平安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涉险行事,分出这么多的心神,意义何在?”
曹溶说道:“武夫止境,气盛一层,需要遍观山河。”
陆沉先点头再摇头,“这是原因之一,却是很其次了。”
沉默片刻,陆沉转头笑道:“当初让你走一条霞举飞升的证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则以你的修道资质,证道飞升的路径,可以有很多,唯独这一条,你是注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没有太多震惊,也无丝毫愤懑,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师尊用意为何,轻声道:“恳请师尊赐教。”
陆沉说道:“曹溶,须从于不疑处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
陆沉伸出手,手指作笔,在空中写了个“疑”字,然后写了一大串与疑有关的词汇和成语。
世间俗子,若是长久凝视,盯着看某一个字,闭眼再睁眼,容易认不得此字。
陆沉叹了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
曹溶点头道:“不除五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修道之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来。”
三教宗旨,在很多事情上,只是说法和措辞不同,实则关节相通。
曹溶蓦然想明白一事,难掩满脸意外神色,问道:“师尊,难道陈平安是以道家术法结阵,同时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司其职,各自修行,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陆沉点点头,“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藏得很深。所以我当时现身竹枝派裁玉山,他才会一反常态,格外动怒。”
“倒不是担心我会做什么,坏他的事,就是一种人之常情,怕被旁人窥见隐私而已,撞破了,就会恼羞成怒。”
“幸好我第一个见的陈平安,是那个竹枝派的外门知客陈旧,而不是这边的背剑少年陈仁,或是另外某个。不然这家伙,肯定要翻脸!”
陆沉问道:“你猜猜看,合欢山内陈平安,是哪个?”
曹溶说道:“既然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气高。莫非是嗔?”
陆沉摇头道:“错了,是疑。故而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禺州境内,有一座律宗古寺。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
陆沉又笑道:“一个儒生,在大骊这座律宗寺庙里,抄写佛教经书之余,还会修习道门雷法。你觉得他要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曹溶说道:“自然是贪。”
陆沉点头说道:“所以我先前才说,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心猿意马,是心魔。”
“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是痴,故而此人负责搜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见所思所想,要破无明障。”
“在玉宣国京城摆摊的道士吴镝,与仇家近在咫尺,反而是‘嗔’,所以陈平安是故意火上浇油,凭此砥砺道心。”
“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场正阳山观礼,何等威风,结果他就在那距离正阳山不远的裁玉山,跑去给一个只是正阳山藩属山头的竹枝派,还是当个外门知客,是不是何其……傲慢?”
曹溶怔怔无言,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陈平安的真身何在?”
陆沉笑道:“在一处地处偏远的乡野村落,当个教书先生,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跟凡夫俗子无异。”
曹溶哑然。
这位陈山主,是什么脑子?
“除此之外,陈平安这般作为,犹是练剑,他想要砥砺两把本命飞剑,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不过这件事,你听过就算,别往外瞎传,陈平安对你颇为敬重,多半不会砍你,可他与我关系好啊,是不会与我客气的。”
陆沉笑问道:“曹溶,还会觉得陈平安此举,是得不偿失吗?”
一座北斗阵法,七显二隐,总计九个分身。
这就需要用掉九张符箓,其中两张还是极其稀罕的青色符纸,是任何一位儒家书院君子,道家真君,佛门罗汉,都不得不谨慎使用的珍稀之物。而这些符箓分身一旦祭出,灵气流散可以补充,只是会消耗符纸本身,故而是有时限的,除非对其关门封山。
曹溶喟叹长叹一声,“不愧是一个能够以外乡修士身份当上隐官的人。”
陆沉笑道:“这就算厉害了?其实陈平安还有一层修道之法,是至圣先师传下来的‘六艺’,以及那句‘君子道者三’,九个分身,都没闲着。你要有兴趣,可以再猜猜看是怎么个各司其职,我就不与你泄露天机了。”
曹溶摇摇头,“弟子就不费这心思了。”
大不了以后遇到陈平安,只需绕道走即可,绕不开,至多寒暄几句,天气不错。
陆沉说道:“毕竟是修道嘛,哪有那么简单。以后可能会有那么一篇夫子自道的诗或词,有楔子序文……”
年幼家贫,好读书,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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