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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张风海身边的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却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的装束。而且因为在镇岳宫烟霞洞内,常年劳作的缘故,让她显得肌肤黝黑,要说美人,确实沾边,但是从姿容俊美至极的陆台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师行辕是三者当中境界最低的,所以无法知晓山巅那边的对话。

吕碧霞却抬起头,举目望去,结果那个雌雄难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长久借住、或者说隐匿在“师行辕”魂魄中。

至于师行辕,是自己变着法子进入的烟霞洞。

离开那座囚牢,师行辕当然暗自庆幸,她这辈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烟霞洞内,师行辕的仙人境,已经被一点点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那块长势喜人的麦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见不着了。

陆台蹲在地上,揉着土狗的脑袋,抬头笑道:“辛苦兄,不如我们打个赌?”

辛苦摇摇头。

陆台就是个话痨,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处这么久,辛苦还是没能习惯。

陆台就换了个法子,跟那个张风海打了个赌,赌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应他陆台一件小事。

张风海毫不犹豫就答应此事。这位主动舍弃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是什么小事。

陆台感慨万分,“不愧是我们张宗主,大气磅礴,跟着他混,肯定能吃上饱饭!”

之后张风海就走到山顶,先将那“道祖歇脚处”的一片石给打落山脚,滚入弱水中,再去屋内找辛苦谈事情。

别说是师行辕,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碧霞和一贯心大的袁滢,都大吃一惊。

唯独陆台的惊吓模样是假装的,朝张风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张宗主,霸气无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万杵墨锭,张风海双臂环胸,斜靠门口,说道:“我打算以闰月峰作为宗门选址所在,你觉得呢?”

辛苦皱了皱眉头,“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这个。”

张风海说道:“你不用当宗主,你也不合适当,当也当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门谱牒上边挂个名即可,我来当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张风海笑道:“先别生气,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还有一场变天,你躲不掉的,与其等,不如争先。”

辛苦问道:“你跟陆台是事先约好的?”

张风海摇头道:“头回见。”

陆台扯开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鉴!”

辛苦冷笑道:“如果没有记错,道祖亲口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在慈在俭,在不敢为天下先。”

张风海沉默片刻,“你这个人脑子有点不灵光。”

陆台跳脚怒道:“张宗主你放肆,不许这么说我家辛苦兄!”

张风海笑道:“不过你的脾气是真好,这都能忍他这么久。”

陆台趴在窗台那边,解释道:“我们张宗主的意思呢,不复杂,是说他已经脱离白玉京了,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两说呢。然后就是道祖说的金科玉律,搁在青冥天下,谁都适用,都得听,不服气也得忍着,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点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独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来这里,张宗主是一样的理由,不过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着有个阔气的待客处,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张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让他觉得不对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轨。”

吕碧霞深呼吸一口气。

师行辕更是道心不稳。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道破天机,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张风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顶唯有松涛阵阵如潮水。

还是那个家伙打破沉默,“张宗主,毕竟是道祖歇脚处,咱们还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可以喊上吕姐姐一起去弱水捞石头。”

听到这番混不吝言语,吕碧霞和师行辕,还有袁滢,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辛苦说道:“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此事。”

张风海点头道:“可以。”

其实是同样一句话,两个意思了。

先前是说等张风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现在辛苦的意思,则是你如果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有资格在此闰月峰,开宗立派。

陆台搓手道:“好,谈拢了就好,得庆祝庆祝,不如我们杀狗吃肉吧,大冬天炖狗肉,那滋味……”

袁滢第一次与陆台有不同意见,瞪眼道:“陆台!”

陆台笑容灿烂道:“就是看你们一个个这么闷,开个玩笑,解解闷,看把你紧张的。”

之后两拨人就算在这边住下了。

有陆台在,双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处最近月。

这天夜幕中,陆台拉上辛苦,众人很随意挑选一块石头坐在上边,各自喝酒,在陆台的带领下,开始展望未来。

莫名其妙就凑一堆的六个人,按照先后顺序,辛苦。陆台,袁滢。张风海。吕碧霞,师行辕。

一座暂时还没有宗门名称的山头,一个纯粹武夫,五个练气士。

按照陆台的设想,宗主必须是张风海,掌律祖师吕碧霞,负责管钱的,是师行辕。

首席供奉,本该是辛苦。但是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绝了。

于是陆沉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袁滢就顺势成了次席供奉。

“我们这座宗门,有十个人,足够了。再多就是养废物了。师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没说你。”

师行辕无奈道:“我都没看你,瞎说什么。”

她确实没觉得陆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那就是我误会师姐姐了。”

陆台哦了一声,“我们这座宗门,以后最多最多,总计十一个人。然后每过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补一人。”

“跻身了天下十人、候补十人之列,可以不动。成为天下前十的纯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总有一天,我们这座宗门,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别愣着了,给点掌声。”

张风海只是高高举起酒壶。

吕碧霞面带微笑,这样啊,确实有点期待了。

师行辕抬头望向天边两轮明月,神采奕奕,看来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滢使劲鼓掌。

结果陆台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师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肤衬托得愈发黑了。”

师行辕气笑道:“你总跟我过不去,只知道捡软柿子拿捏,有本事说吕碧霞啊!”

陆台羞赧道:“这个说法,旖旎了些,容易让人误会。”

师行辕嗤笑道:“只会嘴花花的货色。”

吕碧霞点头道:“色厉内荏,估摸着没两下功夫,就得来句‘容我歇一会儿’。”

陆台双手抱拳,“怕了你们,认输认输。”

张风海大笑起来。

辛苦绷着脸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陆台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来圣贤天地之替身。当今豪杰者星宿之显化。今夜有幸与诸位共饮,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相约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饮,我先醉!”

砰然一声。

原来是陆台后仰睡去了。

袁滢尴尬道:“我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骊京城的城头之上,在一个在此赏景的老人身边,满头雾水赶来此地的荀趣停下脚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见过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点头致意,笑道:“今天临时把你喊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刚刚进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较合适。”

老人没有穿官服,事实上,除了参加朝会,这位正五品官位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这属于大骊官场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个,是最符合既清且贵这个美誉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选司,就是老人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了,名义上,两位礼部侍郎可以共同决定大骊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过考核,但真正管具体事情的,其实还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这个显赫位置,是被称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声问道:“师父,此人跟陈先生那边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伸手指向一个走在街上的外乡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实不属于落魄山修士,但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时候,一直把曾掖带在身边,是青峡岛的隔壁邻居,靠着运气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经是五岛派的掌门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头把交椅,所以他这次入京的路线,刑部那边的谍报,早就送到了我们的祠祭清吏司。因为他跟陈平安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出面,礼部和刑部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异议不大,一次两次的,就当是形成一个各个衙门默认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异议不大,就还是有异议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个衙署都在照规矩走,不算什么,谁还没点私心。”

吴鸢,如今已经是处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简丰,正四品。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前些时候出京担任宝溪郡太守。

诸如此类,朝廷之上和衙门之间,都是要争一争吵一吵的,山水官场更不例外。

荀趣问道:“师父,我这就去见曾掌门?”

老人说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会儿?人家才前脚进入京城,你后脚就去拦路,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曾掖,朝廷在盯着他的行踪?”

荀趣微笑道:“故意这么说的,弟子好久没有听到师父教诲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还只是南薰坊那边,一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从九品小官,序班,货真价实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搁在大骊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经转任兵部武库司,升官了,不过此次升迁,倒也不算毫无征兆,早在鸿胪寺担任序班的时候,荀趣就能够兼管着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陈山主进京期间,都是荀趣跟着,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级台阶,变成正九品,没有任何波澜。

所以荀趣的传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边与弟子喝酒的时候,才会打趣一句,陈山主还是不仗义,都不晓得跟吏部打声招呼,怎么都该连跳三级的,否则都对不起隐官大人的官威。玩笑归玩笑,在这位职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来,荀趣这个年轻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诸部、衙署之间不断流转的,以鸿胪寺作为起步,未来每个位置都坐不长久,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

当然官位会越来越高。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内幕,其实是国师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图”。

荀趣的直觉没有错,喜欢亲自过目诸多“小事”的崔国师,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着他。

荀趣曾经有一句无心之语,说自己是个“留不住钱的穷鬼”,一语中的。

他是神灵转世。

所以大骊朝廷,会一直“送穷鬼”。所以二甲进士出身的荀趣,才会鸿胪寺这个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待那么久。

老人曾经亲口询问崔国师,当真有用吗?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虽说用处不大,不过时日久了,还是相当可观的。

荀趣拱手告辞,老人还是点头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独自散步,欣赏大骊京城的繁华景象。

曾掖是好说歹说,才让马笃宜不跟着自己一起进京。

马笃宜就开始找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什么曾掌门毕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见啊,你又是去大骊王朝的一国首善之地,没有她帮着掌眼,就你这种口拙嘴笨的,遇到点事情都解释不清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变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来五岛派是大骊朝廷承认、礼部录档的正式门派,再者曾掖还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虽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当真是在这个宝瓶洲都可以太平无事了,有事都会没事的那种。

马笃宜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了,见曾掖异常坚持,她只得退让一步,让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帮她买些她得手再转手卖出就能翻倍的书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缓脚步,很快就又恢复正常步伐。

只见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估计是个京官,当官不当官,曾掖一眼分明,不过这位年轻官员身上的书卷气更多些。

荀趣拱手,轻声说道:“曾掌门,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库司任职,刚刚得到消息,就离开衙署赶来见你。”

曾掖一头雾水,拱手还礼,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具体官职,就没有多说什么场面话。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几乎同时侧过身让路。

荀趣为了避免对方误会、多想什么,直截了当与曾掖解释了其中缘由,并且用上了表露练气士身份的心声言语,“先前我在鸿胪寺当差,因为跟陈先生的学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陈先生进京,鸿胪寺就让我负责接待一事,其实从头到尾没出什么力,倒是沾陈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边得了好几本价格不菲的善本古书。朝廷那边早就知晓五岛派跟陈先生的关系,所以你这次现身京城,鸿胪寺那边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让我负责接待,属于官场上的跨部借调,当苦力,没工钱的。”

毕竟涉及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官场内幕,荀趣就没有完全说实话,终究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称谢道:“有劳荀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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