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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举起酒碗,“难得聚在一起,我们都喝一个。”

各自饮酒,刘羡阳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们都不喜欢听别人讲道理,听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只炭笼,捂热驱寒片刻,就得归还,一下子觉得这个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无。”

顾璨说道:“更像是天寒地冻时节,有人衣衫单薄走在路上,眼见着路上人手一只暖乎乎的竹编炭笼,就只是他们的道理可以让他们把日子过得好。”

陈平安嚼着鱼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为人师,自己先把日子过好。滋味有无,材不材间,总归是各行其是,花结个果。”

刘羡阳惊讶道:“这是什么酒话,才开喝就醉了么。”

顾璨说道:“喝酒靠嘴,你少说几句,喝酒就喝酒,别当一把尿壶。”

刘羡阳无奈道:“陈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满嘴喷粪的小鼻涕虫,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陈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顾璨头上,“吵架吵赢就是输,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动手打人的是陈平安,顾璨看着的却是刘羡阳,刘羡阳差点喝酒喝出辛酸泪来,说道:“哥几个,就都别闲着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确实,谁能想到,曾经在家乡那边抱团取暖的一座小山头,今夜同桌饮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顾璨看了眼刘羡阳,自顾自闷了一碗酒,再给自己倒满一碗,还是一口闷,等到顾璨还想喝第三碗,刘羡阳就有点慌了,这莲花白不是什么烈酒,可也经不起顾璨这么个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陈平安,小鼻涕虫就你能管,让这家伙喝酒别这么豪迈。陈平安却摇摇头,示意别管。刘羡阳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顾璨,再望向陈平安,眼神询问,顾璨是吃错药了?陈平安笑了笑,知道缘由,却没有说什么。

曾经家乡,刘羡阳和顾璨各有各的相依为命,顾璨是被娘亲拉扯大的,刘羡阳却是从他记事起,家里就只有爷爷了。

刘羡阳的爷爷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几乎每天都要去那几个酒铺喝几两散酒,站着喝完,扯过闲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钱买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讨酒喝,犯了酒瘾,就跟人厚着脸皮求着给几口酒喝,远近闻名,因此闹出过很多的笑话。就连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听说过刘老酒鬼的事迹,所以刘羡阳就没有上过学,从来不曾念过一天的学塾,很小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少年时频繁的打架斗殴,几乎都是因为同龄人或是青壮汉子拿他爷爷说事。后来认识了泥瓶巷的陈平安,再认识了陈平安身边的跟屁虫,有次顾璨又被刘羡阳逗得急眼了,就开始数落起刘老酒鬼的丰功伟业……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对小鼻涕虫发火,顾璨事后很委屈,蹲在田垄那边嚎啕大哭,等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虫,就抽泣着询问,刘羡阳说话那么难听,我就说不得了?陈平安当时只是说了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刘羡阳有说过你娘亲一次吗?

孩子沉默下来,只是抽着鼻子,身边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帮孩子擦去眼泪和鼻涕。

最后干瘦少年背着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垄上,夕阳里,高大少年竟然没有走远,咧嘴笑着,举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边串着刚刚抓来的溪鱼。

这类事,刘羡阳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从来不记仇的,不过心。

但是从小就记性很好、且从来不肯认错、更不喜欢说对不住的顾璨,肯定还记得。

此刻酒桌上刘羡阳又开始吹嘘,“凭咱们几个的资质,我当然排第一,顾璨第二,陈平安你就垫底好了,我们别说再过一千年,只要再给我们三五百年的修道岁月,那还了得?!别说我们浩然天下,其余所有天下的练气士,听到和见到我们仨,当然主要是我刘羡阳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还敢不敢招惹我们中的一个,说到这里,就又主要就是顾璨了。”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可以开骂了,我肯定不拦着。”

顾璨笑了笑,“难得说几句实在话。”

各自举起酒碗,轻轻磕碰两下。

曾几何时,末代隐官独守城头,半人半鬼,能不能活着返乡都是两说。

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归乡,书剑两无成,籍籍无名,因为刚好过了四十岁,当年连宝瓶洲的年轻十人都没登榜。

顾璨进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无音信。

“我刘羡阳的剑术,陈平安的拳法,顾璨……你就有什么道术就学什么什么好了,今天喝过酒,咱们继续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时候跟谁打架都不怂!问拳问剑或问道,好像都是太单调,既然如此,要问就一起问了!”

这类有关未来是如何、将来会怎样的“大言”,昔年顾璨年纪太小想不到,陈平安不习惯说,只有刘羡阳,想说,肯说,敢说。

————

北晋、松籁两国接壤边境处的秋气湖,湖心有岛屿,岛上有一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道观门口悬一副木质楹联,是那内容极长的龙门对,字迹是观主从一幅岁月并不如何悠久的字帖亲笔摹拓而来,木刻籀文,极有功力,这还是刻工为之,属于第二场失真,若是得见字帖真迹,想必气息更古。

坐井观天小,日月分外明。剑光纵横,目中无人,了却君王事,夜观北斗星,人间几多三不朽。丹扉啄啄来,观中巨木参禅且参天。谁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气高,白骨乱蓬蒿。饮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赠灵书,共读南华篇,唯吾证道得长生。红尘滚滚去,匣内青蛇问真又问玄。我乃陆地神仙!

登岛访客,若是站在道观门口,如果没点古文训诂的本事,瞧见这幅龙门对,估计连字都认不全。

大木观的观主,宫花,道号“青词”,兼任此湖水君,宫花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冠,年约三十,背一把古剑,剑鞘裹缠金丝,鞘内藏有名剑“横秋”。

据说前生曾是一位武学宗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成为英灵,她取回昔年佩剑,仗剑横行天地间,最终在此巨湖停步,筑造大木观,自封湖君。但是英灵鬼物成为一方神灵,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场山头的那个“成道日”了,就像练气士跻身仙人境,能够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场“洗心革面”。

登岛的客人,被她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够受邀在落花院内喝茶的,连同观主自己,总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别是湖山派掌门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们各有化名或道号。

高君头戴一顶仿制银色莲花冠的道冠,穿杏黄道袍,脚踩一双符箓缥缈、纹路繁密的青云履。

她是最后一位跨过门槛的议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脉秘传剑诀,再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宫湖君和诸位道友。”

见到这位在此方天地可谓一枝独秀的仙君,屋内几位,都难免想到当年那个竟能返老还童、御剑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为元婴境,再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门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功德无量了。

高君对这五尊奉天承运的山君神灵,都不陌生,因为多年之前,相互间就都打过照面了。

秋气湖君,水神娘娘宫花同样身穿道袍,不过外罩一件传说中的兜率法衣,轻若鸿毛,据说真实重量不过半铢,稍稍外泻些许灵气,屋内便是宝光流转,熠熠生辉,故而根本无需灯烛、宝珠照亮。

屋内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气态儒雅,率先开口笑道:“高掌门,时隔多年,又见面了。”

他习惯性攥着一块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献寿图,最早铭文是“再来花甲”。后来被荣升山君的男子,又补刻了几个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气魄极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条大江横过。

化名郑凤洲。

先前在这座似孤悬云海作岛屿的中岳之巅,终于被御风至此的高君,发现了一处仙人古迹,找到了人间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当时的湖山派掌门,尚未真正理解何为“神”“仙”之别。

双方见面,尽可能多聊了几句,当然高君与他,当时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说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头戴高冠、手捧拂尘的老者,眯眼笑道:“看得出来,这才几年没见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涨,可喜可贺。”

这些个只会窃取天机、疯狂汲取天地灵气的人间练气士,若能占据风水宝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张属于自己位置的蒲团上边,“座位”就位于身为东道主的秋气湖君身边,显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筹的。

这是秋气湖对这位传说中陆地神仙的一种无言礼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与高君开口道贺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号“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时节,山上却是积雪皑皑的北岳地界,遇到了这位倒骑白鹿、手捧拂尘的山中羽客,当时他自称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经得道”的山上练气士,言语口气依旧很大,依旧将她视为下国人,白鹿羽客俨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轻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痴迷,嗓音温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说一别三日如隔三秋,过去这么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这位湖山派当代掌门,至今尚无婚配,既然如此缘分,那么她的未来道侣,就没谁可以跟自己争抢了。

原来在群峰高耸、气势凛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满身道气的年轻文士,似神若仙,自称宋怀抱,前身是南苑国境内一个籍籍无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黄两色云堆里,建造出一座富丽堂皇的仙阙,道场名为纷纭境界。一众“天曹”佐官胥吏,跻身仙班的宫女仙官,还有数不胜数的门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炼形而成。

显而易见,西岳是人间第一个有意招兵买马的山头,宋怀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给一网打尽了。

若是只论山头势力的成员多寡,好像其实还是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头筹,一骑绝尘,已经将一众山水同僚远远抛在身后。

南岳山君,是一个神色木讷的“稚童”,名叫怀复。

最为装束古怪,头上簪花,身穿麻衣,脚穿草鞋,好个乱插蓬蒿箭满腰。

高君出去游历一番,如今道行精进不少,才看出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脚,是一位气象醇正的山泽神异出身。

其实高君内心深处,相对最为敬重的屋内客人,还是有意与其他山君拉开距离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终闭目不言的东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当年在那位于东海之滨的巨岳山脚处,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亲眼目睹一条兴风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龙,拖动着长达百丈的庞然身躯,蜿蜒登山,却被一位坐镇山岳的神灵,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鸟篆印文的法印,将其打落回龙潭,口含天宪,降下一道法旨,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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