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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个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饭的儒生,每天在抄写佛教经书之余,却会同时修习道门雷法,在那山巅凉亭,还会演练佛门密-宗一脉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是“贪”。

玉宣国京城,道士吴镝,作为撒网之后的提网之人,与仇家杏花巷马氏可谓近在咫尺。

而且陈平安故意火上浇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够凭此一点一点砥砺道心。

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隐官,差点将整座正阳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边界立碑,

偏偏在与正阳山是近邻、极有可能沦为藩属山头的竹枝派,当一个每个月俸禄才几颗雪花钱的外门知客。

这是一种根本不屑流于表面、无所谓旁人知晓与否却发自内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休歇处、又是读书处的分身陈平安,负责搜集、记录、归档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书桌上有八本册子,“书籍”厚薄不一、文字内容多寡各异。除了佛家禅宗、律宗、净土等诸脉,还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既有山水游记、地理志,涉及兵法、农家和阴阳家堪舆术等诸多“杂书”,更将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间的一路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如果将七显和辅弼二隐,总计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山中竹楼的“陈平安”,既是总阅官,又是总纂官,属于编撰和批阅校书两不误。

是痴。

要将种种驳杂见识、学问,一一变成佛门所谓的善知识,要破无明障。

得知这些内幕和谋划,于玄大为叹服,啧啧称奇不已,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于玄问了一句题外话,“如此兴师动众,当真只是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陈平安说道:“既然北斗注死。那么有仇不报,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战场厮杀,属于私仇,那就更简单了,杀人还需诛心。

于玄沉默片刻,没有丝毫杀气,老真人甚至察觉不到身边“年轻道友”的半点杀心涟漪。

于玄收敛心神,问道:“还有第三层吗?”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陈平安点头道:“还有至圣先师传下的六艺,加在一起刚好是九。用以调伏一颗道心,让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

一幅幅画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机。

道士吴镝摆摊算命,主要研究龙虎山道门科仪、辅以遍览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艺之“礼”。

知客陈旧,每逢钓鱼,就开始尝试以心算运筹,以术算之法为底色,深究商家和农家学问根祇。这就是六艺之“数”。

藏在秘书省藏书处的那位梁上君子,随身携带几本文庙借阅而来的古“文字”书,辅助群经、碑帖,专攻训诂,为“书”。

禺州寺庙内的中年文士,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佛唱木鱼声,抄书时笔尖划在粗糙宣纸上,夜深人静听那泉水流淌入寺庙,云起风动松涛皆天籁,同时精研《云门大卷》与《咸池》,只要愿意竖耳倾听,人间何处不是宫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艺之“乐”。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实则地仙,除了佩刀还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连若连珠箭”,却非背后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连绵呼吸,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莲藕福地内,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为一座福地名义上的主人,安排人间,开辟道路,师出有名,故而是“御”。

于玄摇摇头,不是否定,不是不认可。

而是……老真人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只有些想法,确实奇思妙想,再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可只要无法践行,行之有道,那依旧是花架子的空中阁楼,好看而已。

陈平安则不然,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无一分身不是陈平安自己,无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后循着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叹息复叹息,终于舍得开口言语,“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惧?竹楼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满身道气的纯粹武夫,是那仁者不忧?”

陈平安摇头道:“一开始确实是这么设想的,但是思来想去,觉得如此一来,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动。”

少年陈仁,边走边看兵法,配合堪舆术寻龙点穴,兼修阴阳家五行。当窑工学徒的岁月里,名副其实的进山“吃土”,很早就开始辨识土性。再孱弱再胆小,人终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说来,就如于玄所猜测的,是“勇者不惧”,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有牌坊楼,其中一面匾额,是当仁不让。

于玄捻须点头道:“明白了。”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前辈想错了。并非‘仁者不忧’,而是知者不惑。正因为知道了有些事,必须当仁不让,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盖道:“此解妙绝!”

于玄连连赞叹,“那么竹楼青衫陈平安不挪窝,坐镇山头,如军帐主帅,看似是为了追求一个知者不惑,实则不然,花果花果,学问无数,百花绚烂,如此知者不惑,正是为了仁者不忧!”

陈平安收起烟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神炙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那么学拳炼剑,求学修道,辛辛苦苦,终究得有个追求吧。”

所以这才是陈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惧”,落在了那个携带飞剑的纯粹武夫身上。

贫寒孤苦少年,在心爱女子那边,曾有豪言,三教祖师挡路,也要给我让道。

后来竹楼学拳,老人崔诚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见我拳法,只觉得苍天在上!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年轻外乡人曾有心声,只被老大剑仙一人听了去。

于玄抬起头,笑问道:“道友,总不会还有第四层了吧?”

“有。”

陈平安双手笼袖,高高扬起头,眯眼笑道:“我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剑修,当然需要练剑。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说万事只在开头难,有了开头万事就不难。利用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相互叠加,通过九个分身的眼见、耳闻和想象,去复刻,临帖和摹拓,将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着,气态神色,声音语调,开口言语的字词句,一一记录在册,天象地理,人间山河,花草树木,各色建筑,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释道诸子百家学问……再加上心湖内那座高楼的藏书,以及桐叶洲镇妖楼的那些梧桐叶,每一张梧桐叶,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当,空有境界罢了,可是只要落入陈平安之手……数以百万计的飞剑,符箓,以极其细微,扩充极其广袤,搭建极高远极厚实,成就虚与实,真与假。陈平安就可以在一条光阴长河之内,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陈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灵众生在此自然生发而不知晓何谓“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还怕没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够最终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复杂道:“难道还有第五层?”

陈平安点头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与我周旋,自己与自己问拳而不自知,有望跻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问道:“可有第六层?”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吗?”

老夫抬头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陈平安赶忙道歉一声,重新坐回栏杆上。

于玄沉默许久,自顾自说道:“不得不说一句,原来修道该如此。道者若此,是谓真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闷出一句,“晚辈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得已为之,前辈不一样,是无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么还骂上人了。”

骂我修行一路顺遂、从不为钱发愁?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道:“说句真心话,晚辈也想被人这么骂上一骂啊。”

年幼家贫,父母双亡,饥寒交迫,好读书而不得开蒙,偶然习得登山法,当过窑工学徒数年,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背井离乡,天高地阔,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在外远游,行走江湖以诚待人,客子光阴居多,生平饮酒难一醉,返乡之日,惜哉剑术疏,拳法未大成。

一个黑衣小姑娘飞奔到山顶这边,于玄已经悄然撤掉符阵,小米粒见好人山主与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个骤然停步,想着打道回府。

陈平安笑着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边,又是一个停步直腰站定,怀捧绿竹杖,挠挠脸,“火烧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说要搬去小镇骑龙巷那边住几天,我问他好几遍,都没个缘由。”

陈平安忍住笑,板起脸说道:“十万火急,不可耽误。速去速回,再探再报。”

小米粒一跺脚,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使劲点头,神色严肃道:“得令!”

转身撒腿飞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于玄捻须而笑,落魄山好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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