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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是什么地方,那边的本土剑修,眼高于顶,连整座浩然天下都看不太起,又能瞧得起几个外乡人?
何况精怪之属,想要在剑气长城站稳脚跟,有个说头,若是没记错,不就只有那老聋儿那么一号大剑仙?
果然是好大机缘,陈剑仙在那年少发迹之前,就能从北俱芦洲,邀请来这么一员猛将,坐镇山头,庇护山河。
清嘉以心声问道:“景清道友,莫非这位就是你们落魄山的周供奉?”
陈灵均一边伸手与小米粒打招呼,一边以心声笑道:“是的啊,她叫周米粒,正在巡山呢。在我们家,数她官衔最多,有些事,咱们山主老爷的两位师兄,都得听她的,我们周护法的官威,大得很呐。”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清嘉心头一震。
两位师兄?
文圣总共就那么几位嫡传弟子,年轻隐官的那些师兄,任谁随便挑出两个好了,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
清嘉原本已经断定这头水怪,与外界传闻的以讹传讹相反,其实就是个洞府境,千真万确。
这会儿她就又不敢妄下断言了。
本来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瞧见了景清的招手,再看到了那个衣裙素雅的陌生女子。
赶忙屏气凝神,一本正经走路起来,快步来到了凉亭,同时怀抱绿竹杖跟金扁担,行礼道:“见过仙师,幸会幸会。”
一般来说,能够上山,都不算太过外人。
清嘉还礼道:“金翠城郑清嘉,有幸见过周供奉。”
黑衣小姑娘点点头,不擅长跟陌生人客套寒暄,一下子就冷场了。
清嘉率先开口笑道:“以前在蛮荒金翠城那边,我就曾听闻陈山主的酒铺,还有哑巴湖酒的大名。”
小姑娘怯生生的,试探性问道:“当真?”
清嘉笑道:“绝无虚言。”
小米粒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美名远扬,哈。家喻户晓,哈哈。
哑巴湖的大水怪,个儿不高,名气不小。誉满天下,还不止一座,哦豁哦豁。
至于境界啥的,都是误会,嘿,小误会,嘿嘿。
清嘉犹在揣测眼前“小姑娘”的真实道行,莫非真是那种已经返璞归真、拥有道书所谓赤子之心的“得道真人”?
本来就是在巡山,她乐得陪着景清跟鸳湖仙长一起再走一趟霁色峰。
清嘉看着那个在前边带路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落魄山中藏龙卧虎,不值得奇怪,就不去猜这位护山供奉的修为了。
陈灵均突然指了指路旁崖刻,“鸳湖道友,你觉得这几个字写得怎样?”
清嘉看了一眼,点头赞赏道:“是极见功底的第一等草书,如壮士拔剑,神采飞动。”
陈灵均早已打好腹稿,立即跟上一句,“就是郑大风刻的,连我家山主老爷都说他学力不弱,是有童子功的。”
大风兄弟,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都说女人一白遮百丑,可怜男子一丑空奈何。
清嘉在心间憋了一个积攒已久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先前她就问过郑先生,只是郑先生好像明知答案,却故意不说,让她自己到了落魄山再问主人。这个疑惑,就是陈平安为何会选择“落魄山”作为道场,开山立派之基础,落魄?可不是个太好的说法啊。山下人讲究吉语,山上人只会忌讳更多。关于此事,甚至连蛮荒天下的家乡修士,都揣测极多,争来吵去,就是没个定论。
清嘉犹豫道:“我有一问,不知适不适合开口。”
她随即有些自嘲,估计自己真见着了那位年轻隐官,再好奇都不敢当面开口询问了。
小米粒挠挠脸,朝景清挤了挤眉头,景清你来回答。
陈灵均一贯是个心大的,哈哈笑道:“道友只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山外,我可能还要谨慎几分,要说在山中,自家地盘,有山主老爷撑腰,老子浑身是胆!
清嘉问道:“此山名落魄,是否藏着大学问?”
结果陈灵均一听就抓瞎了,鸳湖道友问得刁钻啊,他还真就从没想过这么个近在咫尺的问题。
咳嗽几声,暗示小米粒,你跟山主老爷无话不聊,有没有现成的答案?
小米粒跟陈灵均是极有默契的,立即转头笑道:“来落魄山之前,我就问过好人山主了,他说是落魄山是家乡县志早有的古名,当年选取山头,亲自入山勘验,瞧见这里比较有眼缘,就花钱买下了,好人山主那会儿没想太多。”
其实陈平安跟她说得更多,涉及到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内幕,小米粒可不会竹筒倒豆子,逢人只说三句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嘛。
清嘉点点头,不再刨根问底,想了想,忍不住又问道:“两位道友,机会难得,我还有另外一问,不吐不快。众所皆知,人身有三魂七魄,浩然先贤在古书上记载,人之精气命魂,形体曰魄。道家又言魂乃阳神,魄是阴神。可是自古以来炼气修仙的灵书秘笈,以及我辈修士的修行之路,却是金丹境可以阴神出窍远游,元婴境塑造出一副阳神身外身,前者是虚,类魂游天地间,后者是实,更契合形体,如此一来,就与阳魂阴魄有了歧义?敢问两位道友,此间道理,作何解说?到底是古书写错了,还是我们修道走了歧路?”
前边带路的小姑娘,脚步快了些。
青衣小童也不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了,必须搬救兵了,先以心声呼唤大风兄弟,说机会来了,那鸳湖道友问了个好问题,你赶紧跑过来帮忙解答,她说不得就要对你刮目相看……郑大风那边没理睬,陈灵均只好心中反复默念魏檗的神号“夜游”,魏檗问是什么事?陈灵均赶紧说明了情况,魏檗打赏了一个滚字,陈灵均无奈,只好继续以心声大喊郑大风,再不来救场,以后兄弟就么的做了。在后山那边正忙着给少女曹鸯指点拳法的郑大风,只好告辞,御风而起,顷刻间便已经落在山路这边,身形飘逸,双脚触地之时,汉子轻抖袖子,与清嘉笑脸相向。
撇开容貌气质不谈,确是有些宗师风范的。
郑大风聚音成线,与陈灵均埋怨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习惯了行走江湖靠脸吃饭,玄理治学非我所长。”
陈灵均白眼道:“少废话,办正事。可别让外人觉得我们落魄山没学问。”
郑大风倍感无奈,只得让清嘉复述那个问题,一听过后,松了口气,吓我一跳,原来是个学塾蒙童问学究的问题。
他娘的还以为鸳湖姐姐要问怎么一步登天白日飞升呢。
可是郑大风还得故意假装沉吟思量一番,这才笑答道:“礼圣造字,但是他亲自解字下定义的,反而不多,如果我没记错,其中就有一句‘魄者,鬼之盛也’。需知魂魄二字最早的古篆,魂字就是上云下鬼,魄字则是左白右鬼。要说为何看似与道家宗旨相悖,阴阳造化大道互参而已。炼气士,古称道士,所行之事,本就是逆流而上,窃阴阳,夺造化,转动天关与地轴,凭此超凡入圣,成仙作祖。”
清嘉闻言若有所悟。
郑大风笑道:“多聊几句题外话?”
清嘉正色道:“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郑大风与她并肩而行,微笑道:“万年之前是远古,登天一役,攻破天庭,神道崩塌,在那之后,天下底定,原本只有雏形的三教诸子百家,都有了长足发展,那些有天命、有气运的仙材高才,闻道得度,证道飞升,各自开辟和寻觅洞天福地,逍遥自在,欲想与天地同在。其次得寿,成就陆地真人境界,常驻人间。再次可得须臾欢愉,魂魄终究离散,阴阳幽明界限不明。七千年前是上古,一拨远古神灵余孽得以留存,占据一部分旧神位,各司其职,神职权柄稍有削减而已,蛟龙依旧负责行云布雨,人间开始出现城隍庙,以及朝廷封正的崭新神灵,属于正统,以及多如牛毛的各地淫祠,同享人间香火,免得旧神祇隐匿其中,借机死灰复燃,简而言之,‘封神’是为了“分神”,年复一年,辞旧迎新,中土文庙,建立每年敲响报春鼓的传统,就其实是一种与天地的宣示,对天外的申饬。五千年前是中古,三千年以斩龙一役作为节点,时至今日,被山上炼气士笼统视为近代了。如今这一场雨,你我恰逢其会,估摸着又是一个新的转折点,至于后世会如何定论,总要再等个千年光阴才行。”
“礼圣除了万年之前的造字制礼,绝天地通,在约莫八千年前,还曾与高人联手制定更为细致的规矩,浩然人间依循礼圣订立的上古礼制,建造祠庙,供奉神主,编订家谱,香火祭祀。人之三魂七魄,与生死挂钩,人生在世,居住阳间,魂魄一体,形神和合。人死之后,魂气上升归天,魄形落下属地,神栖于庙,葬藏体魄,各得其所,魂会因为归于宗庙神主而受祀永存,不至于游魂不定,沦为孤魂野鬼,而魄则随着尸体的腐朽而消失,骨肉形骸皆复归于土即是天命,下葬之时需有三次号泣,还要说一句封棺语,才算盖棺落定了魄。故而魂魄,除了数量有别,归宿各异,犹有主次之分,便是魂升天上,魄居地下。”
“三教祖师当然厉害,但是我只佩服礼圣一人而已。”
陈灵均听得一惊一乍,自己果然没看错大风兄弟,有点东西啊。
即便是胡说瞎编的内容,能够一下子编撰出这么多,都不带喘气的,那也属于相当有急智了吧?
只是当陈灵均听到最后那句话,赶紧偷偷踹了郑大风一脚,你说话悠着点,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清嘉停下脚步,侧身与那汉子打了个稽首,郑重其事道:“谢过先生此番教诲,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郑大风赶紧躲开,笑道:“随便扯了几句闲天而已,当不起鸳湖道友这份大礼。”
清嘉神采奕奕,更添颜色,愈发美艳得不可方物,真是惊心动魄了,“稍后能否去先生屋舍叨扰一二?”
郑大风摇摇头,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学力微薄,已经空了,再聊就要露怯。”
不容分说,郑大风就已经御风离去。
清嘉还想挽留,探臂伸手,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
世外高人,不外如此。
而那个潇洒远游的汉子,还在暗自窃喜,“这一手欲擒故纵,炉火纯青,真是绝了!”
他哪里聊到那个姐姐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站在原地,她只是喟然长叹一声,就此作罢了。
郑大风到了山门口那边,也顾不得跟仙尉言语,屁颠屁颠跑去屋子整理起被褥了,晃了晃床脚,牢固得很,肯定不会吱呀作响。
仙尉有些好奇,就走去宅子,郑大风抹着嘴,脚步如飞,嚷嚷道:“我来帮忙看门,你只管休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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