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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是谈一谈那片斩龙台,看看有无商量的余地。
更重要的,陈平安是想要见一见马苦玄的那位护道人。
此人自然不是什么恶人,他甚至与很多山上修道之人都不一样。当然在骊珠洞天内,他更没有如何刁难和算计陈平安。
只是对方曾经将某个道理,撂在了草鞋少年这边,如今已是山主的陈剑仙,就带着这个道理去见一见他。事情很简单。
上次祖师堂议事结束之后,陈平安再去压岁铺子跟石掌柜按例对账,那个喜欢当小哑巴的再传弟子周俊臣,如今见了面,虽然还是没什么笑脸,但是都会主动喊陈平安一声师公了。
陈平安只会点点头,嗯一声。心里其实美坏了。
石柔私底下就跟小哑巴说看得出来,陈山主很高兴你能够主动喊他师公。
小哑巴撇撇嘴,说师公是忙大事的人,心情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有起伏。
不过孩子嘴上是这么说,心情是很好的,因为他站在板凳上看书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松弛的,孩子再不是那种好像蜷缩在角落小心翼翼看世界的模样了。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了一句关于袁黄的事情,姜尚真说这小子真心不错,资质心性都好,挺适合来落魄山落脚的,将来武学成就,估计不会比钟倩、曹逆低。
其实陈平安是希望通过袁黄反证一事。落魄山如今的风气,与我这位山主无关,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
这家伙在上山之前,就已经很会说话了,既然袁黄是如此,那么周首席、贾老神仙你们也是如此,由此证明,我家山中风气如何,与我何干?说不得还是你们影响了我呢。
姜尚真哪里清楚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先前在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来了一手富贵险中求,如愿成为了大骊地支一脉的领袖,终于有了施展抱负的更大余地。
这位前任窑务督造官,自以为是在进行一场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不料他的选择,早就是崔瀺预料之中的事情。
因为袁化境已经证明此事,国师崔瀺确实有话捎给陈平安,说曹耕心是一个比较适合的人选,只要他敢赌,你陈平安就让他来当地支修士明面上的领袖,可以免去许多纷扰庶务的分心,只是记得让皇子宋续与曹耕心相互掣肘,明里暗里,都不可太过一团和气,事无异议,就是一条日渐腐朽的歧途。
但是袁化境在说出这个真相之前,先问了陈平安两个问题,第一,如何看待十年一度的山水察计一事?
第二,会如何处置大渎以南,大骊王朝之外,各国被镇压的山水神灵?
陈平安各自给出答案,大骊朝廷境内的山水考评,改十年为三十年。
从宝瓶洲南部诸国拣选出一部分山水神灵,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用以缓和南部半洲和北方一国的南北关系。
这就像一场考校,出题的主考官是崔瀺,袁化境只是阅卷官,陈平安答对了有答对的评语,答错了就有答错的考评。
如果作为大骊国师继任者的陈平安,什么崔瀺既定政策都不做任何更改,袁化境就可以什么都当不知道。
陈平安笑着询问是不是每一位地支修士,都藏有各自的任务,等着自己作出什么决定,再来“奉旨”敲打自己?
袁化境摇头说不知道,陈国师有本事就自己去问出答案,不必在这里套我的话。
见袁剑仙如此以诚待人,陈山主很是欣慰,于是投桃报李,亲口承若袁剑仙若是在拜剑台闭关失败,一切灵气消耗,落魄山不收一颗雪花钱。
袁化境当场脸黑。
所幸到了拜剑台,时常与那甘棠供奉请教剑术,收获颇丰,尤其是期间谢狗不知是何缘由,竟然主动开口点拨了袁化境三两句,让袁化境豁然开朗。说是听她寥寥几句话,胜过十年苦修功,半点不夸张。袁化境在此闭关破境之心,愈发坚定。就算落魄山赶他走都不走了。
当时谢狗倒不是觉得袁化境资质如何,值得她指点几句什么的,没有的事。可不能让小陌误会了。
谢狗纯粹只是受不了傻子做傻事,把简简单单的修行练剑,非要搞得那么复杂,让她在一旁看着真着急。
这就像学塾蒙童在做一个最简单的算术题,一加九二加八三加七……都等于十啊,你这小元婴,咋个非要一加二加三什么的,关键是一个不小心还多加了个一二三的,再来个减法甚至是乘除,你这练剑路径,倒是整得挺花俏啊……
看得谢狗恨不得把袁化境的脑袋按在地上,是十啊,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是十,你资质再差,脑子再笨,也不该这么搞自己啊。
一开始谢狗还担心误会了这位袁剑仙,是不是故意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她看了一会儿,发现真不是,就是年轻人的脑子有问题。
同样是剑修,同样是“天才”,哪怕同样是按照“百年道龄”来计算。
袁化境看上去这个问题不简单,其实真的很难。
谢狗初看这个问题不难,其实这个问题更简单。
至于宁姚……她可能看不到什么问题不问题的。
要说咱们那位陈山主?大概是极有耐心,不管如何加减乘除,都要反复试试看,故意绕远路,反正都会得出那个正确的答案。
不管如何,袁化境到了落魄山再来拜剑台,已经半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才了,果然练剑还需勤勉。
陈灵均独自晃荡到了这边,瞧见一大帮子坐在那边嗑瓜子,埋怨不已,怎么不捎上自己。
姜尚真说道:“山主需要闭关一段时日,村塾那边的教学,不如让我代课几天?”
陈平安看了眼他,没说话。
米裕更是直摇头,这就比避暑行宫还要避暑行宫了,周首席为了在小陌那边找回一点场子,有点狗急跳墙,不择手段了。
陈灵均拍了拍周首席的胳膊,“别逞强,你就不是这块材料。”
我就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小陌再好,周首席你也很好嘛。
姜尚真却是难得神色认真,微笑道:“你们大概不知道,我年少时就有个梦想,从来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是在谁都不知道姜尚真是谁的乡野市井间,开一家书铺,书铺边上有座学塾,我当教书先生。”
“我的这个梦想,虽然已非少年,但是还很年轻。”
“山主,你要是担心我比你教得更好,那就当我没说。”
陈山主亲自关门待客的府邸那边,可就没崖畔石桌这般气氛融洽了。
一言不合就仗势欺人?好个家大业大陈山主,好个暴得大名陈隐官!
作为斗然派掌门的高徒,田宫突逢异象,临危不乱,先以符阵护身,再祭出几件灵宝,照耀得周遭百丈光明,驱散迷雾,开口问道:“陈山主意欲何为?”
那厮依旧装神弄鬼,不愿现出真身,反问一句,“不如换个更有意义的问题。”
田宫一边稳住道心,单手掐诀,从袖中掠出一条长达百丈的火箓长龙,游曳之地,再逐迷雾扫荡一空,依稀可见,置身于水面之上,细看之下,每一条水纹仿佛皆是一道古符?田宫心中震撼不已,是落魄山一座现成的符阵?被陈平安拿来就用,还是神不知鬼不觉临时起阵?
田宫沉默片刻,身后还摆着那张座椅,终于后知后觉,冷笑问道:“陈山主安排我们住在这座宅子,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炫耀符法?”
“只是想知道斗然派开山一脉的祖师符箓,火蛟渡江符,到底能够一气掠出多远,跨过多宽的水面。”
陈平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好似就站在椅子那边,田宫驾驭那条符箓火龙,气势汹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撞去。
田宫怔怔转头,只见那一袭青衫长褂,的的确确就站在椅子后边,双手搭在椅子顶部,笑望向自己。
而那条直奔青衫而去的符箓火龙,不知为何,愈来愈小,距离那陈平安越近,规模越小,明明看似距离陈平安额头不过尺余,汹汹火龙始终不曾停歇,但是那陈平安熟视无睹,好像笃定这张符箓根本无法触及自身。照理说,这张符箓转瞬间早已掠出十数里路程,约莫是这座符阵小天地内犹有一层“境界”,挡在了两人之间,如一道天堑,难以逾越。
陈平安纹丝不动,趴在椅子那边,老神在在道:“若是符箓可以说话,那我这张符,能够让你这张符,叫苦不迭,有看似咫尺实则天涯海角的颓败之感,教人心灰意冷。”
田宫默然不语。
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符,可以让火蛟渡江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若山蛟走水成火龙。”
田宫怒斥道:“外道狂言!”
陈平安笑问道:“既然火蛟注定难以渡江,走水成功。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妨猜猜看,我这张符箓,是个什么名称?”
田宫不情不愿给出心中猜测,“尺棰符。”
高人有高语,大人有大言,古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作为斗然派最痴迷修行的道士,田宫这点眼力和学识还是有的。
陈平安点点头,“猜对了。再就猜猜看,符纸是什么材质?”
田宫缓缓说道:“炼光阴长河为符纸,故而别有功效,能够以符炼符,如同走水。这类符法,是飞仙宫叠符一道精妙所在。”
陈平安笑问道:“一棵道树开五花,斗然派与飞仙宫不同宗,到底同源,同拜一位祖师爷。明知叠符有大用,为何不去互参?”
田宫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无言以对。
面容冷峻的少年香童,被鹤背峰杨玄宝誉为“符法造诣最近于玄”的修道天才,被那只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镇压在山脚一般,双腿盘坐,祭出了数件本命物,堪堪托住那张……山字符。
一袭青衫蹲在不远处,吞云吐雾,当此人偶尔以烟杆轻轻磕地,香童便要面红耳赤几分,愈发吃力几分。
陈平安笑问一句,“童香也好,香童也罢,都是天才,既然是天才,想必看几眼就会学会,我听说桃符山时常举办道会,五宗子弟都会演习符法,切磋道法,取长补短,你为何没有掌握斗然派的几手开山符?难道说你一次都没有参加?觉得五宗子弟,唯有自己是天才?能成于玄第二?谁给你的自信?师尊杨玄宝?还是因为她带你破格去过几次云梦洞天?”
香童脸色铁青,少年毕竟难得外出,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骂了几句自认为是骂人的话吧。
陈平安笑道:“多骂几句。”
“身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谓鹤背峰,更不知何为桃符山。杨玄宝自身修符法,是大家,传道教徒弟,是小家。”
“她将你保护得太好,拔苗助长了。将来香童或是黯然兵解离世之时,或是下山历练身死道消之日,回头再看人生路,捧杀香童者,杨玄宝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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