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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入宫至今,做宫女时都不曾受过如此羞辱,心中怎能不恨,可没来由的,正如当日佟妃罚她跪在庭院中一样,她更可怜眼前这个女人,怜悯她扭曲龌龊的心,耻笑她自甘堕落的行径。

而佟妃素来看不惯乌雅氏,前些日子听说皇帝大半夜跑去待了半个时辰,谁知道半个时辰能干什么,在她眼里乌雅氏就是下贱,总站在宫门口等路过的皇帝,和那青楼里倚门卖笑的娼妇有什么两样。

“你们好好站着,本宫这就去问问太皇太后,有没有这回事。”佟妃看着岚琪被冻得瑟瑟发抖,好生得意,扶着静珠的手坐回肩舆,一行人扬长而去,却不知是不是去向慈宁宫。

可想想也知道,她如此虐待妃嫔,又怎会自己跑去慈宁宫张扬,必然是绕道去了别处,可几时才能来放行,谁也不知道。

“今天连累你了。”端贵人还有几分气性在,虽然早已脸色苍白,但还是伸手搀扶着岚琪,“她肯定不会再回来的,我们不能在这里站死,你快把鞋袜穿好,别冻出病来。”

香月哭着去把主子被扔掉的鞋子袜子捡回来,哆哆嗦嗦地要给岚琪穿上,可岚琪却躲开说:“你回去拿干净的来,那些人碰过的,拿去全部烧了。”转身则要搀扶端贵人坐回轿子里,双目通红却死也不落泪:“您赶紧回去养着身体,宣太医瞧一瞧,可没有比胎儿更重要的了,嫔妾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也走了。”

端贵人的宫女被打得双颊红肿口角流血,幸而未及伤了几个抬轿子的小太监,岚琪命他们好生抬着轿子,赶紧把主子送回去要紧。这边香月还在哭,岚琪拉她起来:“你还不快回去,我可要冻坏了。”

香月哭着脱下自己的夹袄铺在地上让岚琪踩着,立刻就跑回钟粹宫去拿干净的鞋袜,一时人都散了,只留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初春未暖的风扑在脸上,一阵一阵寒意沁入心头。

可是,这里距离慈宁宫不远,再走些路也要到乾清宫,不晓得佟妃究竟痰迷心窍还是恶意挑衅,乌雅氏虽然低微,可太皇太后喜欢,皇帝更喜欢,偏在两宫之间羞辱折磨他们都喜欢的人,换谁听了都无法理解。

当苏麻喇嬷嬷听说这件事,因不能打扰诵经的主子便自己先跑来时,环春、玉葵和香月都已经在了,正伺候给岚琪穿鞋袜。

“嬷嬷……”香月大哭,抱着苏麻喇嬷嬷的腿哭诉刚才的事,玉葵和环春架着被冻得发僵的岚琪,小常在却只是努力扯出笑容说:“我没事的,嬷嬷能派人去瞧瞧端贵人吗?”

苏麻喇嬷嬷面色凝重,佟妃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自己虽是个奴才,可也是皇帝的老师,顺治爷和当今皇上的满文都是她手把手教会的,宫里宫外无人不敬,赫舍里皇后和昭妃都对她恭敬有加,唯有这小佟妃不同,入宫以来倨傲无礼,在她眼里,苏麻喇嬷嬷不过就是个奴才。

“回去好好照顾你家主子。”嬷嬷沉了沉心,又吩咐手下宫女,“去把软轿请来,送乌常在回去,常在这样子被架回去太狼狈,失了尊重。”

众人应诺,分散去忙碌,也有人去端贵人处问安,嬷嬷上来握了岚琪的手,纤柔十指凉得直叫她心寒,却语重心长道一句:“来日方长,您要记着今天的耻辱,可为的不是复仇或憎恨,为的是有朝一日您在高位,不要迷失了心,不要让今天您所见佟妃的恶容,来日也出现在您自己的身上。”

岚琪眼角方沁出晶莹,这亦是她悲悯佟妃的所在,已然冻得虚弱的她用力点一点头:“嬷嬷的话,我记着了。”

当乌常在被佟妃罚裸足站在地上的事传到乾清宫时,昭妃刚和皇帝说完宫中开春用度,正要离开。她今日并非有心挑衅佟妃而先一步过来,本是和皇帝约定好了时辰,来说要紧的事,且因叛域各地清剿收回不少银两,国库比往年宽裕许多,帝妃二人本心情甚好,却突然传来这样的事。玄烨浓眉紧蹙,昭妃侍立一侧,半晌轻声道:“臣妾可否去看一看乌常在?”

玄烨冷然看她,昭妃眼神一恍显然有怯意,但还是定心继续道:“臣妾再不敢如从前糊涂,乌常在为人端正心思灵巧,臣妾忙着宫内事,全靠她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臣妾若还如从前那样糊涂计较,也……也白白病那一场了,还望皇上不要误会。”

玄烨神色沉沉,不敢想象在寒风里光脚站了半个时辰,岚琪的心该冷到何种地步,她最需要人怜惜的时候,最该怜惜她的那个人,却浑然不知。心痛和恼怒交叠反复,玄烨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想起昭妃从前的荒唐,可她折腾的是自己,并未真正伤害岚琪;相反,佟妃却是一次比一次恶毒地折磨别人。他不过是想有一个人来压制眼前这一个,没想到却养出表妹如此扭曲的狠毒,害了岚琪,实则也毁了表妹好好一个人。

“皇上……”昭妃轻轻唤了声。

玄烨终是缓过神来,淡然道:“不必去了,你再和佟妃起了争执,你的心意朕明白,不会误会你,跪安吧。”

昭妃心头微微发紧,揣测不出皇帝的意思,福了福身子退下。李公公送她到宫门口,昭妃忍不住问:“本宫是不是惹恼皇上了?”

李总管苦笑道:“惹恼皇上的自有人在,娘娘若听得奴才一句话,这些事儿您别管,管了惹一身麻烦,也没人说您好啊。”

昭妃恍然明了,含笑道一声谢,安然回她的翊坤宫去。可不是吗,佟妃要作死,自己作壁上观便好,不必在这节骨眼儿上显摆自己的贤德,有她这么上蹿下跳的,自己什么事都不做,就够贤德的了。

钟粹宫里,岚琪被送回来时,已然浑身发烫,太医院得了苏麻喇嬷嬷的话立刻派人来瞧。听说光着脚在地上站了半个时辰,太医叹气说:“这寒气侵入,谁晓得要钻在身体哪一处,之后肺热咳喘甚至宫寒,且要调养了。”

病榻之上,岚琪已烧得昏昏沉沉,环春拿湿帕子盖在额头,不消半刻就滚烫了。熬了药掰开嘴灌下去,不多久就抽搐着吐出来,再熬药再灌。反复折腾到深夜,终于身上汗如雨下,亵衣被褥都黏糊糊的。

布常在把她那里的炭炉通通搬来,等屋子里暖得穿一身单衣还嫌热,便拿白酒给她擦身,在炕上放干净的被褥换地方睡,一整晚没有人合眼。直到翌日天明,岚琪原本烧得通红的脸颊退烧了,呼吸也渐渐平稳,太医又赶来瞧,惊讶乌常在脉息已经平稳许多。

可这样烧一场,粗壮的汉子都未必能承受,何况纤弱的女人。岚琪神志清醒时,已是下午黄昏,沉甸甸在榻上醒转,只看见身边环春伏着也睡着了。

意识恢复,便觉脑壳儿裂开似的疼,嗓子眼儿一股股火气往外头冒,想要开口说话又因干涩张不开嘴,能感觉到嘴角一溜燎泡,稍稍动一动就疼得不行,这才忍不住身体难受觉得委屈,眼泪跟着落下了。

环春警醒,睁眼见主子醒了,忙喊人进来。因她这里缺不得人,布常在让盼夏几人都来轮班,此刻盼夏和稻穗进来帮着伺候,忙碌许久,终于清清爽爽地靠在大枕头上,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喝下汤药,虽然形容狼狈孱弱无比,可她恢复得很快,比太医预估得好太多了。

吃了药见她皱眉头,盼夏掰了一小块冰糖让她含着,嘴里有了甜丝丝的感觉,岚琪脸上神情轻松了好多,盼夏哄她笑:“这糖还能吃,可不能沾荤腥了,太医说了,近些日子只能青菜白粥对付。”

岚琪娇娇软软地笑了,伸手无力地推了推盼夏。此时布常在听说醒了赶来瞧,奈何性子弱,一见面就掉眼泪,岚琪还好好的没事,反是她哭得伤心,好半天才说:“太皇太后和皇上那里,竟然谁都没过问一下,平日里那样疼你,都是做样子的吗?”

环春来劝,也怕岚琪心里不好受,等布常在离开后对主子道:“苏麻喇嬷嬷那些话,您还记得吧,奴婢觉得太皇太后和皇上不过问,总有他们的道理,主子千万别想不开,反添了烦恼。”

岚琪微微笑着点头,因无力气说话,之后被抱着躺下去,捏了捏环春的手,似乎是谢她照顾自己,没多久又安然睡过去。

她现在无心去计较这些事,身上还被病痛折磨着,脚底下始终有留存的冰凉的寒意散不去,她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如苏麻喇嬷嬷所说,若她有朝一日在高位,绝不要变成第二个佟妃,可若要有那一日,没有命去等,一切都是空的。

两三日后,乌常在病体渐愈,太医院上下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先有苏麻喇嬷嬷派人来过问,后来李总管亲自去了一趟。虽然太皇太后和皇帝都看似不闻不问,但实在态度摆在那儿,谁也不敢怠慢。且初日见时病得沉重,都以为要不好,不想小小的身子竟如此坚毅,两三日工夫精神头都足了,这才人人都松口气,也敢去禀告两宫,说乌常在没事了。

最宽慰的,当属玄烨,每天一停下国事,就只记挂她一人。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时,祖孙俩虽避而不谈,可看彼此眼神都很明白,皇祖母更挽着他的手说:“我的孙儿,到底是长大了。”

然而皇帝忍了,太皇太后也忍了,可事情却并没因此结束。乌常在眼看着病体康复,谁能想端贵人的胎却保不住,那日后过了七天,端贵人终因宫血不固小月了。

对于一个曾经失去女儿的人而言,这份残忍不啻要了她的命。荣贵人也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在端贵人身边日日夜夜照顾,数日后总算把悲伤过度、几乎要轻生的姐妹拉了回来。

虽然端贵人是七天后才小月的,可谁都会把这件事联想到,那天她和乌常在一起受辱才导致的这个结果,闹得宫外都传说这件事,一时谣言纷纷。佟国维亲自入宫向皇帝请罪,请求皇帝饶恕佟妃年轻不懂事,更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告罪。

太皇太后却只幽幽苦笑:“入宫前让你宠坏了,入宫后也没人拘着她,说到底咱们做长辈的也有错。何况端贵人毕竟不是当天小产的,太医也说她前些年久病积弱,这一胎原就难守,这件事不能全算在你闺女头上。罢了,皇上都不提,只当没这件事吧。”

承乾宫这边,佟妃呆呆地坐在正殿门里。听说父亲入宫了,便想等他来见见自己。那天的事到如今,她大半个月没出门了,也大半个月没人来理会她,只晓得后头钟粹宫天天有太医往来。刚开始她还盼着乌雅氏病死干净,再后来听说她好了,又希望她能恢复如初,直到端贵人小产的事传来,佟妃才真的傻眼了。

此时静珠从门前进来,见主子还坐着,忙走近身边说:“佟大人已经离宫了。”

佟妃一怔,直直地看着她,突然又醒过神,急急地问:“为什么离宫了,怎么也不来瞧瞧我?是皇上赶他走的,还是太皇太后赶他走的?阿玛他受辱了吗?”

“具体怎么样,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皇上那里说了几句话就退了出来,之后太皇太后那儿倒留了许久,似乎没什么不好的事。但奴婢去请时,大人只是冷冷地一笑,就出宫去了。”静珠说着,又道,“看样子,还是不会追究您的责任,娘娘放心吧。”

“放心,怎么放心?他们就是故意这样撂着我的,或骂或打又如何,便是这样冷落了,才什么指望都没了。”佟妃眼泪汪汪、哭哭啼啼起来,“连阿玛都不管了,我去依靠谁?我那天到底怎么迷了心窍,你们怎么也不拦着我?你瞧瞧都多久了,我这里都快成冷宫了。”

静珠不敢多言,那天的事现在再说也没意思,该指望将来才对,只能劝她:“不如等过些日子,您去看看乌常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有些事说清楚就好了。您毕竟尊贵,乌常在也不能拂逆您的面子,她那里释怀了,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再计较。”

“凭什么?”佟妃恨然道,“她一个小宫女,凭什么我去道歉,她配吗?”

“娘娘,不是道歉,只是探望一下。”静珠苦口婆心,“皇上那里一定是等您服软,可要的不是您去乾清宫门前跪着,皇上心里还稀罕谁,不就是乌常在吗?您过去慰问一下,大家客客气气说几句话,皇上也就知道您服软了,终究您是他嫡亲的表妹,还能把您怎么样呢?”

佟妃已哭得泣不成声,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为什么要去……姑母若还在世,看谁敢欺负我……”

承乾宫里哭成这样,乌雅岚琪在钟粹宫里却不曾哭过,顶多难受时委屈掉几滴眼泪,那也是身上太难受,而非她想哭的,布常在几人揉一揉哄一哄,她就又高兴了。懒懒养病大半个月,渐渐就开始磨人,起先瞧她病着可怜,要什么众人都答应,这几天知道她故意借口病着撒娇,多半就不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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