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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翻翻旧账,她可没少折磨我,现在宫里都不见得有人敢这样折腾人。她让我光着脚站在寒地里,端嫔姐姐也是因为那次的事失去了孩子,至今依旧恨她。”岚琪苦笑着,坐到镜子前看自己的容颜,虽然依旧年轻,终究比不得十年前小姑娘时的模样。岁月会留下印迹,也必然会带走些什么,不禁感慨,“皇贵妃若能真正抛弃曾经的一切,实在是四阿哥的福气。她的话并没有什么错,我要为胤禛好好着想,胤祚没有了,而我本来就亏欠胤禛,更该好好为他用心。”

“娘娘莫说什么亏欠四阿哥的话,奴婢觉得四阿哥面对您和皇贵妃,很从容坦然,知道该怎么面对生母和养母。”环春安抚她道,“您和皇贵妃娘娘都是当事人,未必看得明白,奴婢们从旁看着,四阿哥真是很贴心的孩子。”

“是吗?”岚琪终于露出几分笑容,渐渐开始能把对胤祚的悲伤转化为对胤禛未来的憧憬,可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说,“真想再给他一个弟弟,一母同胞的兄弟总归不一样,将来他们成了皇上的左右臂膀,要面对更多的事。”

这一晚,岚琪睡得还算踏实,只是半夜里似乎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的动静,因在慈宁宫支应了一整天过于疲惫,翻个身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翌日清晨梳妆打扮时提起来,绿珠应道:“是景阳宫来的人,说章答应不大舒服,荣妃娘娘说环春姐姐腌的酸梅好,打发人来要一些。娘娘真费心,大半夜了还照顾着章答应。”

岚琪便说去慈宁宫的时辰还早,要去景阳宫看看章答应。来时正好见太医到了,便与荣妃说说话一起等待诊治的结果,她一会儿去慈宁宫,也好有话禀告。

等岚琪到慈宁宫说了章答应的事,六宫里也都知道了她不舒服的消息。这边已经被禁足一个春天,甚至夏天也没指望能出门的平贵人,也同样能从消息灵通的宫女口中知道。一面恶狠狠地诅咒章佳氏生不下这个儿子,一面又恨道:“必然是故意闹一闹,好让宫里的人继续看我的笑话,只要她章答应不安生,我就抬不起头是不是?”

转身又看看镜子里自己额头上淡淡的伤痕,幽怨地说着:“还不如当初一脚往她肚子上踢,反正谁也不知道她怀孕,他们还杀了我不成?”

这自然是气话,若平贵人真把章答应的孩子踢没了,管她知道与否,都是要命的大罪过,岂容她此刻依旧锦衣玉食地活着,更不知满足地咒骂他人?

她骂骂咧咧时,有宫女从门外进来,双手奉上一只精巧的鎏金匣子,禀告道:“长春宫送来的东西,说是去疤痕用的药膏。惠妃娘娘请平贵人试试看,别在额头上留疤痕了。”

平贵人皱着眉头用护甲挑起匣子上的扣锁,掀开盖子,里头红丝缎上卧了两只精巧玲珑的玉瓶,便抬手示意宫女来拿。那宫女拔出软木塞在鼻尖嗅了嗅,回话道:“蔷薇花味的。”因见贵人点头,便拿银簪子挑出一些抹在手背上,半天工夫不见异状,用手摸着说:“手上很滑,不像是不好的东西。”

平贵人自己拿过来仔细端详,又闻了闻,自言自语道:“想必惠妃也不敢拿不好的东西给我用。只是叔父说过,这宫里没有安好心的人,送来的每件东西都要仔细看过才行。”随手放下玉瓶,又朝镜子里看了看额头上的伤痕,不在意地说,“收着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宫女麻利地收拾起来,想了会儿,说道:“贵人这些日子在屋子里静养,可是头一回有人送东西来。奴婢知道惠妃娘娘在宫里是左右逢源的老好人,想必长春宫,有意和主子交好呢。”

“与我交好?”平贵人似乎不屑,轻哼一声,“我比她儿子也大不过几岁,她与我姐妹相称心里不硌硬就不错了,还与我交好?”

宫女又道:“主子如今在宫里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娘娘,虽说您不屑和她们往来,但您毕竟还只在贵人的身份上,有什么事总是上头几位说了算,若是能有一两个娘娘帮衬,不是好事吗?就像这次的事,德妃娘娘一个人压下来,若是惠妃、宜妃几位能从旁说几句,德妃也不至于一人独大。”

平贵人手指轻轻敲着额头似在思虑,好半天才嘀咕道:“她突然送东西来,一定有她的用意。可她大大方方送来就不怕别人议论?你们可别忘了,她生了大阿哥,是咱们太子唯一的兄长,被弟弟占了高枝儿能好受吗?不定他们怎么算计呢。明珠和叔父素来是死对头,我若和她在宫里交好,叔父不更得气死了?她一定也有这思量,交好是必然不能的,不知另外打的什么主意,我要先防着她才是。”

平贵人身边的人,满肚子的坏主意,听主子这番话,便幽幽道:“大人和明珠是死对头的话,也不过主子或奴婢们私下说说的。朝廷上怎敢明着说哪个与哪个不和睦,大臣们不

都是要团结一心给皇上办差事的吗?所以说,您和惠妃娘娘也能这样,说不好听的话,将来但凡有什么事把长春宫牵连上,总比咱们单吃亏来得强。”

“上回没把咸福宫劝进去,真是气死人了,温贵妃活该落魄,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搞不定。”平贵人没好气地哼着,“且看看吧,瞧瞧惠妃什么意思,等那小贱人把孩子生下来,就再没我什么事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宫女连连道:“听说章答应是九月末十月初的光景生,主子再多熬几个月,总有日子对付他们。”

平贵人含笑露出犀利毒辣的眼神,微微点头道:“生得出孩子,也要养得活才行。宫里做事的人那么多,谁知道哪个手里就没轻重了,是不是?”

显然平贵人的心计容不得章答应腹中的孩子将来能长大成人。照着景阳宫之前来看,万常在的十二阿哥是送去阿哥所了,章答应若生个儿子,必然也不会留在景阳宫。可即便是个公主,平贵人也不许她活下去。她见不得章答应得意,见不得这些低贱的女人好。年轻轻的人,仿佛已染尽人世间的毒与恶,纤长的手指白森森如锥子似的,碰着谁都要见血才能让她舒心安逸。

炎热的酷暑在知了声中度过。说起六阿哥忌日那天,皇帝散了朝就在永和宫,一整天没见出来,也没往慈宁宫请安。帝妃二人关起门来做什么,委实叫宫里人好奇。多番打听后,才晓得二人不过是逗逗小公主说说话,或写字或看书,且皇帝一下午都在歇觉,很是稀松平常地度过了一天。甚至有人好奇德妃会痛哭流泪博皇帝可怜同情,但那天明明是六阿哥的忌日,据说德妃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岚琪是否流泪,岂容外人随便猜测窥探。她悼念儿子的心情,更不允许被人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了胤祚也不会再在人前哭。至于在玄烨面前掉眼泪,往往被他一两句话就带开逗笑。那一天玄烨什么都顺着她,连自己要他结结实实睡个午觉也答应了。那么一个不知疲倦惜时如金的皇帝,竟然陪着她无所事事一整日,个中的情意轻重、甜蜜温暖她自己藏着慢慢品味就好,用不着到处显摆,更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转眼已是七月。七月头上宫里有一件喜事,皇帝下旨将户部尚书科尔坤的小女儿赐婚给大阿哥为福晋,明年开春完婚。自然另一件事,就要为大阿哥在宫外择一处宅子,皇帝的皇子里终于有一个要离宫自立门户。世人犹记得幼主冲龄,辅臣执政,转眼间皇帝的儿子已经要成家了。

一一数来,擒鳌拜、平三藩、收复台湾,皇帝而立之年,已做成许多大事。汉人虽仍旧不服满人之治,可见国运日渐昌盛,经济农贸繁荣,老百姓只要日子好过,他们就渐渐不在乎到底上头是哪个做主。

但高处不胜寒,越是体会到治理一个国家的成就和与之伴随的艰辛,就越担心有一天会失去这一切,居安思危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就会从心里冒出来。对于玄烨来说,眼下的他比任何时候都在乎座下的龙椅,收紧皇权、巩固朝廷,是每一天都要考虑的事。

中元节后,曹寅奉命进宫面圣。皇帝与之在乾清宫书房里密语多时,说的事自然不足为外人道。自纳兰容若死后,曹寅更得皇帝重用。因他是汉人,朝廷上被满人不容,朝廷外被汉人不耻,难能可贵地遇纳兰容若那般胸怀的挚友。奈何容若英年早逝,如今又剩下他一人。

他虽与容若一般喜好文学诗词,可身为汉人,反比容若这个满人少了许多伤春悲秋的情怀,相形之下更适合做一个官员为皇帝办差。皇帝也是看重他这一点,容若死之后,才渐渐委以重任。

曹寅离开乾清宫时,行将日落,出门见一乘软轿行来,知是宫里哪位娘娘,曹寅便要在旁等候。不久听见朗朗童声,他稍稍抬头,便见夕阳下一绝美女子从轿中下来,稚儿在她膝下蹦蹦跳跳,嚷嚷着:“觉禅贵人快一些,快一些。”

门前梁公公迎上去,给十阿哥和觉禅贵人请安。觉禅氏温和地笑道:“贵妃娘娘让我领十阿哥来给皇上请安,我就不必进去了。皇上日理万机忙得很,烦请公公去通禀一声,皇上若见十阿哥,你把十阿哥领进去就好。”

说话间,抬头见到曹寅在门前,心里头一颤,赶紧将目光避开,那边曹寅恭敬地行了礼未敢上前。梁公公则很快进去通禀,不多久得了皇帝的命令,来将十阿哥领进去见一面。觉禅氏安定地立在轿子旁,周遭都是宫女太监,她也不能与曹寅说什么话,曹寅更是不宜久留,躬身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曹寅走过带出微微一阵风,觉禅贵人发髻上的青金石流苏晃动出声。她抬手扶住,触手的冰凉让她恍然清醒,心里明白不过是看了曹寅一眼,她的心神就不知飞向何处。

一年了,容若离开已一年之久,她不曾为他点一炷香烧一张纸。五月他的忌日也好,前几天的中元节也罢,任何悼念都不曾有过,有的只是外人见不到的泪水,点点滴滴都吞进肚子里,连香荷也察觉不到。

十阿哥进去没多久便出来,皇帝很忙碌,似乎一会儿还有大臣等着领牌子觐见。倒是出来时手里抓了一个大柚子,乐呵呵地冲觉禅氏显摆:“皇阿玛给我玩的。”

梁公公对觉禅氏笑道:“才贡上来的琯溪蜜柚,只往慈宁宫、宁寿宫送了,还没来得及在六宫分派。皇上另让奴才准备了两个,请贵人带回去请贵妃娘娘享用,皇上知道贵妃娘娘喜欢这一口。”

觉禅氏是有见识的人,问道:“这个时节,哪儿来的柚子。”

梁公公果然笑道:“正是今年有些不同,地方上赶着送来呈送给皇上,说是丰年之兆。稀罕地进贡了十来个而已,六宫里分不匀,皇上就不提了。”

“那我知道该怎么对贵妃娘娘说了。”觉禅氏欣然一笑,拉着十阿哥要上轿子走。十阿哥却撒娇要逛逛,此刻天气凉爽宜人,懒怠了一整个夏天,她也有心走一走。出门前是贵妃硬给安排了轿子,这会儿回去,倒也不必拘束。

觉禅氏便命人把另外两个柚子捧了跟在后头,领着十阿哥往咸福宫走回去。咸福宫和长春宫同在西六宫,长春宫距离乾清宫更近一些,这一路过来必然要经过,只是谁也没在意。一众人平常地前行着,十阿哥活泼好动,抱着柚子时不时跑起来,觉禅氏踩着花盆底子跟上他,俨然母子般追逐嬉闹,把十阿哥逗得好不欢喜。

只是小孩子脚下不稳,跑得正欢,冷不丁就摔个大跟头,摔痛了立刻就哭,更滚在地上不肯起来。觉禅氏赶紧过来抱他,又拍又哄,因了解十阿哥的性子,几句话就把孩子逗高兴了,脸上还挂着大泪珠,就突然想起来问:“我的柚子呢?”

觉禅氏四顾张望,想瞧瞧柚子滚去哪儿了,回身乍然见到一个孩子立在不远处,手里正捧着一只金灿灿的柚子,该就是从十阿哥怀里滚出去的那个。

“八阿哥,我们该走了。”此刻长春宫的宝云说着话从后面跟上来,见到十阿哥一行人,赶紧上来见礼。觉禅氏只是颔首没说话,八阿哥则捧着柚子过来了,笑眯眯地递给十阿哥:“弟弟,你的柚子在这儿,你可别哭啦。”

十阿哥看到哥哥,更加活泼,拉着八阿哥说:“哥哥,我们去玩儿可好?”

八阿哥笑道:“我要去慈宁宫给太祖母请安,不能跟你去玩儿。下回我让额娘领我去咸福宫找你,或者……”他仰头看着觉禅贵人笑道,“让觉禅贵人领你来长春宫玩。”

十阿哥大声地应着,觉禅贵人便与他道:“咱们走了,不好耽误哥哥去给太祖母请安。十阿哥,我们坐轿子吧,你膝盖摔疼了吧。”

这边宝云朝觉禅氏行礼后,也领着八阿哥走开。走不远孩子就回身看看弟弟和觉禅贵人,见他们上了轿子才回过头,等跟着宝云走远了,突然问她:“十阿哥是觉禅贵人的孩子吗?”

“当然不是啊,十阿哥是贵妃娘娘的孩子。觉禅贵人随贵妃娘娘住在一起,时常陪十阿哥玩耍。”宝云笑着应答,竟是才想起八阿哥和觉禅贵人的关系,长春宫里至今没什么人提起来生母养母的事,连她都不大在意了。

“觉禅贵人能陪弟弟玩真好。”八阿哥笑着说,“额娘已经不陪我玩了,额娘说我就要上书房了,不能再玩耍。宝云,如果我念书念得好,额娘还会让我玩吗?”

“自然能玩耍,大阿哥不是还说要带您去骑马射箭吗?那比玩还有意思呢。”

“宝云,我上次听见大哥说,觉禅贵人是我额娘……”

孩童的声音在长长的宫道上消失,宝云倏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小小的孩子。八阿哥满面镇定地看着她说:“我懂,四哥就是德妃娘娘的孩子,但他也是皇贵妃娘娘的孩子,那我是不是也这样?”

“八阿哥,您明白?”

“四哥的事我就明白。”八阿哥应道,“但是我自己的就不大明白,宝云,我真的是觉禅贵人的孩子吗?”

宝云很纠结,不知怎么说才好,只能先问:“奴婢若对您解释,可您能不在娘娘面前提起吗?”

八阿哥认真地点头:“我知道这是不能说的,不然大哥也不会偷偷和额娘讲,额娘好像还有些生气。我知道这个不能问额娘,宝云你放心,我就自己知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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