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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去世了,她退休了,女儿早搬出去,结婚了。她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社区办活动,三个比她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寒暄,发彩印的《老年人健康金融手册》,一人手里硬塞一份,看完了回家垫桌脚包东西多好,推不掉,又说一个半月后在社区活动中心还要办趣味运动会,随时可以登记注册为老年运动员,此刻已经开放填表,笔递过来。她想叫,我不是老年!自己的妈妈当年将要满六十岁时,就拒绝庆祝生日,说,离老太太还远着,用不着过寿。
手册教人不要被骗。不听不信不转账。见到什么事,先怀疑是假的。防,时时防范金融诈骗和网络谣言,不要在网站上订号称优惠的火车票飞机票,不要理睬说孩子出了车祸的通知短信和电话,不要买网络理财产品。那么怎样买火车票飞机票呢?老年人走去窗口排队吗?那么如果孩子真的出了车祸,怎样接到通知呢?《理财通》栏目说,核心是转变观念。钱要用来生钱,花销应当用在让家庭和自己享受快乐时光的爱好上,切勿一味俭省、苦等未来。这是在说老人没有未来了!北京老头段某省了大半辈子钱,到老受骗,买了十万多元的延年益寿假玉石床。又讲囤积癖是一种心理隐疾,一个日本老太太去世了,女儿变卖她生前积攒的五十几件和服,都是崭新的。工薪家庭,婚后每年过生日前她做一件昂贵的新和服,存放起来,平时穿旧的。而和服这种东西,只要是二手货,即便是崭新的,也几乎毫不值钱。
她想起发饰。自己简直像报纸上的人,小小的笑话,太小了,不足以登出来给人嘲笑的笑话。他生前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呢?糊涂的人吗,表里不同的、在朴实平凡的生活里向往着戏剧性的人吗,强势中总有一丝可怜,缺乏安全感,要去保护的人吗,像孩子一样有无法餍足的缺点,心总是空的,所以要去纵容和原谅的人吗?
结婚那么多年里,她一直觉得她是在宽容和原谅他。到他死她才觉得,在那一年,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他出轨的那一年,对她来说他的一部分就已经死了。她多少放弃了他,那是生活从此变好的原因。而如今他彻底死了。有一种已经令她陌生的恨意伴随着那种极其需要他的感觉一起降临,就像三十四岁时那样。
哀伤有五个阶段,书里是这样说的,否认与隔离、愤怒、讨价还价中试图对生活夺回控制权、沮丧、接受。他去世后她没有感受到这些过程,书上写得不对,不完全对。对于他去世,她意外、无法接受,但那更多是因为他离开得太快,包括医生在内,没有人想到这场本应当慢慢发展的病最终会毁于一口呛住的痰。他病情发展后,她做好了他会长期卧床的准备,生活强扭了一下而还尚未转变到她预计的那个方向,她还没来得及真正付出自己在内心说定要长久奉献的那些东西,砸了一棒,不疼,眼前空荡荡的怅然。
她什么时候体会过那五个阶段呢?她不确定它们在她三十四岁时是否次第来临,不过她记得隔离,愤怒,与生活做谈判。所谓深沉的丧失感,女儿送她的这本书说,是伴侣死去时人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感中最核心的感受,无论隔离还是愤怒都是对丧失的一种遮蔽,空虚与深切的渴望撒了谎,装扮为怒气。但她在那一年比现在更体会到丧失,那时她在心里对某种坚信不疑的爱情和承诺做了哀悼。
按照这本指南,她如今应当学着“看清楚自己处于生活中的什么阶段”。早就看清了,当年就弄清楚了,无需借助外国人的分析,当年她看清楚自己不可避免地处于生活之中,而他不可避免地是生活的部分。当时他表达过类似的看法,对于他,这是更说明二人的不可分离,是他重新做出承诺并且能去遵守、要去遵守,也一定真的会遵守的原因。他不想也不能丧失她和家庭。而她所看清的是自己没有办法。这个人的某一部分死了,她的生活碎了一些,她不再照单全信,而又必须接受。在她清楚接受它的同时,她清楚承认他的某一部分对于她已经死了。
很多人在体会深刻的丧失后会急于用建立新关系的方式来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权。来回翻了几遍第九十七到九十八页的转折,她确定了断句方式。是为了控制生活吗?也可能是为了报复生活,报复背叛自己的人吧,以出轨或者以死背叛了自己的人,这两样都违反天长地久的承诺。当年她没有报复他。恨他,不再全然相信生活,算是报复吗?不算吧。她人生中报复过他一次,是高中时,学校推迟放假,补课,又提早开学,假期只剩三周,他和她一直没找到见面的机会。三周后,学校补习开始,规定下午一点半到校开动员会,他和她无需约定,像几年来那样心照不宣地在午饭时间各自来到校门口,她先到的,坐在校门侧畔的饭铺,二三十分钟后,远远看他穿白裤子,圆领灰蓝短袖上衣,胸前一个红标,走过来。她先看他有些陌生,他说已经吃过了饭,她便独个吃,他显得累。
补习三天后,他跟她说压力太大了,一年前老师找双方父母谈过早恋的事后,家里把他看得很紧,这个假期父母又和他谈了一次。他说,不然先暂停,高考之后再说,到时候我们都心情轻松一些。
开学后,有一天夜里她随同宿舍的隔壁班女生翻墙出去,坐车去了旱冰场。她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夜里的商业区步行街上没有店铺营业了,风把雪糕包装纸从垃圾箱中吹出来,粘在人行道上,通宵录像厅的灯箱看起来骇人,入口也像垃圾箱。旱冰场里看店的人年纪和她差不多,也许大几岁,这就是社会青年吧,方言重,拉着她的手滑旱冰,她容忍了,手指松松勾住这个陌生人,滑得很慢,跟在同宿舍女生和另一个陌生人后面,被甩远了,那一对又从身后追上来,一圈圈好像不会停止。场子里几乎完全是黑的,垂了几线彩灯,烟味很重,香烟味道里还混着些饭菜味,放串烧粤语歌,有时节奏快,像跳舞的音乐,有时很慢很慢,人的步子不知不觉就随着慢下来。两个男孩嘀咕了一阵,一起过来说,去吃宵夜吧,滑也滑腻了。女同学说,我们可难得从学校出来滑一回。过阵子他们又说,关店了,换个地方去玩,她们说要回去上课,跟家长说好来接的,已经在步行街口等着。这样跑出来,再坐凌晨早班公共汽车回到学校,在太阳升起前躲进宿舍,很快洗漱,出早操。仅有的一次报复他,冒险中没有愉快的成分,有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
几周后他来找她。先写来纸条,后来在教学楼背后的暗影里说他错了,又伤心又扭捏又无辜,哭了,说她不肯再和他说话的压力比来自父母的压力更沉重。她抛下尊严感,收回了他,然后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一生中她想过许多次,在旱冰场的那一晚她完全有可能死、被杀掉、挨欺辱,与之相比,他施与她的那些小小折磨是彻底温暖、可靠、安全的。
最严重的争吵就发生在她三十四岁那一年。之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冲突,生活的锚是彻底安定的。没有报复他,或者,“建立新关系”。她接收到的神启式的律令是要把自己变得更好,要能自立,要随时可以离开他。成为女儿尊敬的人,不只是管教和照顾女儿的人。她完全不想离开他,但做了奇怪的准备,家里是她管钱,负责理财,还贷款和他的信用卡。所有的钱本来也都归属于她的名字,那时她却开始存私房钱的账户了。
其间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在那些无法起身、无法出门去上班的日子之一,她看了一本毕淑敏的书,找了一位心理医生。新近装修过的诊所设在城北远郊的联排别墅内,或许也是医生的家。去的路上经过尘土飞扬的露天市场,面谈室里白天也拉着窗帘,亮一盏绿色琉璃灯罩的仿古台灯,书桌侧是一张紫色天鹅绒长沙发,小提琴弧线形状的靠背上点缀着金色装饰钉,医生说供催眠用,她觉得颜色和质地未免有些夸张。心理医生问,你讲这些时,为什么始终保持微笑?她猜他想让她回答自己太压抑了,但她不想跳进陷阱。台灯的灯绳在半空中来回摇晃让她不宁。明明每次等候室都空荡荡的,医生却总端着架子,含有深意的居高临下。又去一次,仍然不觉得有效果,反倒因为拷问而不舒服,第三次后她停止了。
不过她记得心理医生说,离开和留下都不是错误的选择。当时她坦白,自己开始用母亲的名字存私房钱,但也没打算离开丈夫。医生安抚了她。就在那天,来的路上,出租车经过平淡无奇的城市街道和随时有人冲到路上的城郊村庄,医生让她十分钟后再进诊室,她能感到诊室里并没有人,等待与准备煞有介事。在等候室里她看咖啡桌上的杂志,上面有关于应对伴侣出轨的心理学文章,每一篇都像是只写给女人。有男人来看心理医生吗?有男人认为自己出了问题吗?有男人真认为错在自己吗?有男人在出了错后肯去请教权威吗?一篇文章给受了背叛的女性戴上勋章,硬要推她们到新世界去,“恭喜你!看清了一个混蛋,赢得了其余的世界”。现在你可以离开他去和所有其他男人交往了,以宝贵的自由。她跟心理医生讲这篇文章,自己缺乏同感,没法感受到文章语调里的喜悦和希望。
“我应该高兴吗?”她问。
“为什么有这种疑问呢?”心理医生问。总用提问回答提问,让她觉得在受审。
“那种生活像外国人的。我没那么开放。”她回答。是正确的回答吧,文章的腔调和人生观有点西方化。
“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开放?”他接着问。
那次后她没有再去看心理医生,带着一股怨气,为什么是我感到自己有问题,是我奔波,我受质问,我在挖掘?浪费了后两次疗程的预付款。算了账,有沉没成本,但若继续去,来回的车费也不便宜。这样说服着自己,也怀疑着自己——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开放?
她能向前看,而确实做不到向四周看。她只爱过一个人,他是她真正碰见过的唯一一个人,总不能算上旱冰场里看店的。她曾梦见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面目模糊的陌生人,长得有点像一名常演警察的香港电视剧演员,一起住在带院子的二层别墅,门口的树,很奇怪地,像公园里的景观树那样挂着标牌,“香樟”。在梦里她清楚知道那所房子不是家,那个光头男人不是她的丈夫,虽然在梦里她正等此人化疗结束回家吃饭,心里沉甸甸的,虽然在那房子里她熟练地进厨房摘下案板,就像熟练走动的异物。天亮后她说,梦到嫁给了别人。他立起来枕头,靠在上面笑,嗬,精神出轨了。她说,梦里也不高兴呀,指腹为婚,强买强卖。这样的梦很快又出现了一次,醒来后她已经忘了,到周末想起来,散步时告诉他,我又做了那种梦,精神出轨了。他说,怎么可能。她没有对别人动过心,在那次中年来临前的危机里,她更爱他了。仿佛为了求胜与求生,只肯爱他,同时他的一部分对于她也死了。
在这二十年后的春天他整个都死了。奥运会已经过去十几年,北京经过三轮盛世,杨柳絮和多年前一样讨厌,买完菜回家,要先在家门外细细摘掉挂在手提袋上的絮沫才成,不然带进家里更无法摆脱。喘气时有毛毛粘在鼻尖上,鼻子痒,眼睛也总要斗鸡眼似的,自觉不自觉就往鼻尖去看,一团若有若无的白絮。这样下去,不仅会过敏,还要花眼。电视台说杨柳絮年年都在治理,尤其在飞絮引发了几次火灾之后,“治理力度加大”,飞絮是由于杨柳树的雌株引起的,只要嫁接上雄株的枝条,飞絮就会减少。简单地讲,当年种错了——应该都种雄株,结果种了半雄半雌的树,一排排树就在空中交配。这些人很会写报告,把错误写成治理。
而从治理进展看,几年内是好不了的吧。语言铿锵有力,“经过逐年淘汰、更新,杨柳树的雌株比例在逐渐缩小。不过,由于这些树木有生长快、易成活、释氧固碳能力强等多个优点,让这些树种在一定时期内还有着很大的积极意义”。就是没有预算去砍伐,换树,要保留它们,让你忍着的意思。何必这样曲折婉转呢?与其说是婉语,不如说是谎言。
她向女儿说起这些。女儿说,妈妈,行动慢,这需要你指出来吗?新鲜吗?自从爸爸去世,你脾气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抱怨,反问,喜欢说“你怎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本来宽容得很。我跟爸爸说准备结婚以后,他和我深谈过一次,当时他跟我说,女人最重要的是宽容,让我向你学。
她去药房开了海盐水鼻腔喷雾,没去耳鼻喉科。没处方不能用医保,但这两年来她在医院里耗的时间太多了,新医院都很庞大,内部通道曲折如立交桥。住院楼还安静一些,门诊楼是拥挤的迷宫,一层大厅总挤满来当场排队挂号的老年人,不会用科技手段抢到号的那些,比她老的真正的老人,早晨七点就聚齐在机器前,开始等当日号放出。就好像他们有无穷无尽、无法打发的时间。多悖谬,恰恰是那些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的人最常排队。
生活频道介绍,如果洗澡前多放一阵子水,蒸汽充分弥漫淋浴间,鼻子会舒服一些,洗完了也会有一阵子不大咳嗽。不过她近期以来有时气短,不愿站太久,已经不再那么经常洗澡。女儿让她把浴缸里长储的水放掉,以后坐浴,她不习惯,再加上总觉得兴许会临时停水,储着放心。她也用浴缸里的水冲马桶,塑料红瓢舀出来水,两下就够。打电话跟表妹聊天,表妹说,咱们都越来越像自己的妈了,以前还看不惯她们。
以前他在的时候她不这样。总想要受他尊重,要大方,有见识,别太像个主妇,别重复上一辈人的做法,别成为他喜欢过的那另一个女性的完整的反面,那个嗓音低沉的女人两腮下垂,没有多好看,她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度受那个人的吸引,就像她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丈夫的依赖家庭有多大程度等同于依赖稳定、名誉、交际圈、前途。我们的爱是出于势利吗?在后面这些年里她饰演朴素但有格调,细致又不俭省的主妇,像优秀的办公室主任,煮毛豆时剪开两端以入味,切蜜瓜皮时不吝啬地切掉瓜皮连带的厚瓤。“这都能吃的吧?”他问。“不好吃呀。”她像看傻孩子一样看他。也可能那时她不怕缺钱。现在她拿笔算,大病保险赔付的身故补偿金能换算成他在世几年的收入,最初她的算法是假设他本应当能再活二十年,这样写下乘法算式,又觉得自己心很坏似的,还是反过来用拿到的补偿金做除法。
也可能他还在时她像从小以来那样,习惯于要设法让他更疼爱她,拼命拦下了自己性情里像妈妈的那部分。不要戴着卷发棒在街上走,不要叉着腿坐在门口,边聊天边摘菜,不要对丈夫和孩子说自己含辛茹苦,不要收走压岁钱。
想想当初有点傻。最急着要和他走近、对他交心、两个人说话也最多的读书那些年,自己迅猛地逆反,全是情绪,还想要受他疼惜,不免极端和夸张,把少女时代的成长说得像受了父母的虐待。他就更疼她,发誓要照顾她,给她一个家庭。后来成了习惯,结婚以后想改也改不掉,照旧和他说娘家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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