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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知道自己就要疯了。但妻子因为他多年前曾以神经衰弱为名开展不忠而不相信他。简单说就是这样。或者换种说法,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疯了,在余下清醒的时间里他急于爱人。他的家人急于安抚他,想赶走他这个疯狂的念头,他们说情况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则清楚一切只会越来越坏。

*

上个月的第一个周三,他听不清妻子说话,六十三岁的地质学教授即时知道自己就要疯了,确凿无疑。从此他不得不开始一场疯狂的运动,迎着厄运逆向而行。这并非一个妄人在做古怪的梦,要知道,恰恰是活跃的大脑才能计算出自身轨道的模型,充分的理智才能预知传记的尾声。焦虑下,他的眉毛在几周内几乎完全变白,右眉尾有两根格外长的,根部已经全白,眉毛梢反而是黑色,异常显眼。他不再梳理头发。看到教授柔软白发长及耳后,烫过一般自然卷曲,带着愁怨出入楼道,邻居议论纷纷。但心神不宁的教授不在意身后那些关怀的密语。这一生中激情和委顿的日子已经太多了,此刻他试着让妻子理解将要发生的事,安排好一切,兴许通过暗示来向她做一些道歉和一点忏悔。他希望好好地平静度过余下清醒的时间,这自然地包括要和她在一起。不过,妻子对他充满怜悯。她早已不想再管束或关注他了,现在她轻蔑地看着他再一次捡起那些年轻时的花招,试图迷惑她,不成功的魔术师醉后在酒吧中硬要抢过邻桌的扑克牌。

在刚结婚的年轻日子里,教授选择让自己犯有长久的神经衰弱。教授宣称,失眠困扰他的睡眠,躺在床上时,脑浆不懈晃动成哗啦啦的万花筒。闭起眼睛他看到瑰丽的碎玻璃组合成千变万化的水晶大教堂和花岗岩穹顶。蚂蚁小口小口地啮咬他两个太阳穴之间的通道,让他想用电钻打穿自己的颅骨。因此他不能待在学校教概论课。他得用爬山和敲石头耗尽体力,在帐篷边累得站着睡着。他必须出野外,必须频繁地去矿床,去山岭间,去新疆,去甘肃白银,去内蒙沼泽的蚊虫中。

儿子出世后那一年半,他第一次真正长久住在家里,婴儿哭声让他的神经衰弱更加严重。他说,靠去校医院做头部按摩才能偶尔睡着一会儿。

在那里教授认识了一个女理疗师。她原本是一名运动医学医生,为了女儿进入这所大学的附小调来校医院,在人们眼中,从医生变成理疗师是一种下沉,如今她辅助骨折病人做康复训练,为神经衰弱者按摩穴位。

“挺有意思的。我喜欢干体力活。”女理疗师表示教授不需要惋惜什么,调来这里并不是她做出不得已的牺牲。

喜欢干体力活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他止不住想。很快他就知道了。

如今他还能想起她什么?她喜欢剪纸,送过他两张窗花和几枚给小孩玩的纸人,都是些简单的小图案。她手不算巧,心不在焉,有时剪着梅花瓣的曲线,手中的剪刀就掉了。她有他没在其他人脸上见过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对前途、对职业有种彻底的放弃,仿佛每一刻的懈怠和劳作都是她经过挣扎得来的一个机会。

妻子应对此事的方式是两三年中的密集争吵,一次又一次谈话,到系领导办公室去,向校方写信指出这场通奸钻了公费医疗系统的空子,不道德,还腐败。

这是他一长串风流韵事的开始。他逐渐获得了浪荡教师的名声,权威盖章他不适合进入课堂,也不适合担任年轻教师通常兼任的行政工作。这让他得到了更多出野外的机会。他调离地质系,进入刚成立的勘探所。

都说父亲会逐渐爱上儿子,教授没有。他决定在儿子能走路后、充分说话后、懂事后、有记忆后、三岁后、不如四岁以后再和他更多接触,之后他想,等上学吧,我将辅导他功课,对他做必要的熏陶,到需要教育而不是需要照顾的时候我自然将履行我的义务。工作更快地旋转起来,他住过许多在床铺外只放得下背包的房间,他的背心晾晒在杆子上、床脚木条上、脸盆架上、床头柜上、树枝上。有一个阶段一切服务于找矿,地质、水文、植物学、动物学,他的足迹踏遍西北鲁冀,他厮混于村支书、林业局干部、保护管理处工作人员、渔民之间。他说他忙于研究,反正因此他忙于离开,他说,我希望我儿子过得好,健康、安全、快乐。我惦念他,如果有机会,我也愿意照顾他。

社会风纪在新世纪松弛,论文换来基金和教授职位,他回到地质系。如今他年老,受尊敬,成为宗师式的人物,因为出野外时高超的牌技和爱喝酒的习惯获得了年轻学者和学生的喜爱,他们是与老一代不同的人了,上学时必修攀岩和游泳课,更重视不含私心、平易近人这一类品质,反感项羽和宋江。教授与年轻学者和学生建立了友谊,同时为自己一生中从没有和女学生发生过什么而自得于自己常被他人忽略的高水平道德。

他更为谋略自得。谋略组织了他的生涯并获得了比预期更好的效果。他相信风流韵事是他自暴自弃的尝试的一部分,在早一些的年代,有发展前途者需要担当行政职务,入党,不免要管理学生或被学生的政治热情所累;在晚一些的年代,每位像样的学者都想成为宰相,指点领导和总裁,成为哲学王、法学王、物理王、基础数学王、人工智能王、生态建设王、海绵城市王,而他向组织交出一个致命弱点,便走去令人心旷神怡的冷宫之中。

一个有缺点的人,一个糊涂虫,激情只关乎女人和石头,适合艰苦的生活,总在野外,只穿长袖,回到室内也不摘帽子。当然后来他获得了与年龄和论文相称的职务,成为理事和主席。在系所斗争中他不得不随其他教授一起在怪异的大字报上签名,这种东西在新世纪不合时宜,令友校惊异莫名。他不得不处理项目评定的不公,讨论各位教授门下博士名额的分配,全力生活于无能的系统,这让他更为自己年轻时荒唐背后灵机一动的算计感到幸运。他甚至认为那些荒唐统统是算计出来的,来得恰逢其时,帮他生硬地遗忘掉女理疗师那些让他回家后辗转反侧、不能宁静的最初触摸,帮他逃脱课堂和行政会议,帮他有时间写论文,所获得的海外名望回译成保险的地位与安适的生活。

在外日久,回到城市时他把街道上的“正骨按摩”标牌看成“正常按摩”。许多按摩是不正常的。

年轻的妻子渐渐苍老成夫人。在他最荒唐的那些年里,他在家时,她也会做好他迟钝地享用的早餐,虽然并不坐下和他同吃。他曾伤害又依赖的女人赐给他生活稳定的轴承,同时似乎逐渐放弃了他并赐给了自己自由。她的生活很满,活得脆生生,临近中年时,她工作越来越忙,儿子一上初中,她就要求寄宿。她在家中养满绿色植物,哼着歌浇水。教授带着好奇心观赏夫人在小阳台上制造出的浓绿森林一般的温室,这超越了他的知识,他只清楚出野外时要避开哪些有毒植物。她开始喜欢看球,越来越喜欢。这向来不是他的爱好,他怀疑过是否她有个爱好利物浦队的情人,这至今是个谜。她生活的节律看起来始终是简单的。如今她老了,不再上班,注意力的焦点是她暂时负责喂养的邻居家的小狗。欧文,我听着亲,夫人说。

邻居一家出国照料外孙,扔下欧文,这是一条身材小的老狗,有心脏病,咳嗽,没有力气爬楼梯。夫人给欧文的煮鸡肝饭里拌入心脏病药物胶囊里的碎颗粒,掰开嘴,喂它吃,像哄婴儿睡觉一样安抚它边打喷嚏边发出的低声呜咽,每天三次抱它外出散步,与其他遛狗者结下友谊。她管她们叫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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