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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像往常那样勉强笑了一下:
“什么叫做想望,您不知道吧?”
“知道。我也有过种种想望,”我说,“我知道。”
我犹豫了一下。
“但是这不仅仅是想望;您为其他人奋斗,希望他们幸福……”
“咱们共同奋斗,也为咱们自己,”他说。
他始终仔细打量我。
“您称他们为这些人,您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他们。当然,我若是上帝,也有可能认为没有理由为他们做这个做那个。但是,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要跟着他们,为他们做些事,反对另一些事;今天我做这些事……”
“从前我要卡莫纳获得自由,”我说,“就是因为我把它从佛罗伦萨、热那亚的桎梏下救了出来,它随着佛罗伦萨、热那亚一起灭亡了。你们要共和国,要自由;谁跟你们说,成功后不至于把你们引向更黑暗的暴政?要是一个人活得长的话,就会看到任何胜利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场失败……”
我的声调无疑把他惹恼了,因为他截住话头说:
“哦!我还有点历史知识,您说的我都知道。建成的东西总要崩溃的,我知道。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但是在出生与死亡之间是生命。”
他的声音柔和了。
“我想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就是人的一生瞬息即逝,因而在您眼里是无足轻重的。”
“确实如此,”我说。
“您已经在未来的深处,”他说,“您看到现在这些时刻,都像已经属于过去了。过去所做的事如果只看到它们死亡、涂了香料的一面,就都显得荒诞无稽。卡莫纳在两百年间是自由和伟大的,在今天这点打动不了您的心;但是,对于热爱卡莫纳的人们,卡莫纳意味着什么,您是知道的。您保卫它,反对热那亚,我相信您没做错。”
喷泉在歌唱;在黑色紫杉影里有一件白色紧身衣闪闪发光,安托纳说:“卡莫纳,我的祖国……”
“那么,照您这么说,加尼埃守卫圣梅里修道院有什么错?他愿意守卫它,也守卫了。”
“这是个得不到结果的行动,”阿尔芒说。
他思索一下:
“依我的看法,我们只应该关心我们起得到作用的未来,同时我们也应该努力扩大我们对未来的作用。”
“您责备我做的事,自己也在做,”我说,“您瞧着加尼埃行动而自己没有参加进去。”
“可能是这样,”阿尔芒说,“可能我没有权利评论他。”
一阵沉默。我说:
“您承认您只是为一个有限的未来在工作。”
“一个有限的未来;一个有限的人生;这是我们做人的份儿,这就够了,”他说,“假若我想到五十年后禁止工厂雇用童工,禁止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人民推选自己的代表,新闻不受控制,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工人条件非常恶劣,您总看到了;您想想您认识的那些人,仅仅想到他们,您不愿出力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孩笑了,”我说,“这个小孩能笑上几次,那时在我看来是非常重要的。是的,有的时候,这是很动人的。”
我望着他:
“但是有的时候,一切都消逝了。”
他站起身,把手放在我肩上:
“如果一切都消逝了,您会变成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说。
花、钟、黄条纹护墙纸……我若离开这些东西,我到哪儿去呢?我若不再听从他们,我做什么呢?
“应该生活在现在,福斯卡,”他声音急促地说,“跟着我们,为着我们,这也是为您自己……您应该把现在看做是重要的。”
“但是话在我咽喉里咽住了,”我说,“想望在我心中枯萎了,动作也在我指头上凝住了。”
在他的眼睛里,我又看到我熟悉的这种明确、讲究实际的目光:
“至少,允许我们敬重您。您的名字、您的人品具有极高的声望。请您在宴会上列个席、会议中露个面;陪洛拉到外省去。”
我不出一声,他说:
“您愿意吗?”
“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对他说。
“每个月两个法郎,”洛拉说,“纺织厂工人谁遇上生病、失业、年老贫困,就有个保障。你们认为罢工对你们有利,也可停止工作几天。”
他们听着,神情阴郁疲劳;只是寥寥几个人。所有城市情况都差不多;每天的工作把他们折磨得劳累不堪,再也没有力气祈求其他的未来,除了一顿晚餐和少量睡眠以外;他们的妻子心里害怕。
“谁掌管这笔钱?”其中一个说。
“你们任命一个委员会,委员会每月向你们提出报告。”
“这个委员会非常有权。”
“你们监督委员会的收支。”
“谁来监督?”
“所有出席会议的人。”
“这要花许多钱,”那个人又说了一句。
他们愿意每月献出两个法郎,但是他们担心,救济金库落入他们中的某人手中,成为模糊不清的权力:他们怕给自己找上几个新主人。洛拉鼓动他们,说得慷慨激昂,但是他们的脸孔没有表露一点感情。当我们走出会场,她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不信任我们。”
“他们也不信任自己。”
“不错,”她说,“这也难怪,他们以前只是看到自身的弱点。”
她把围巾盘在肩上;天气温和,但是下着细雨;自从我们抵达鲁昂后,大雨小雨没有停过。
“我感冒了。”
“回家前先去喝杯热的格罗格酒。”
她的围巾太薄,鞋子浸了水。当她坐在软垫长凳上,我看到她眼窝很深,鼻子也红了。她完全可以安安静静坐在炉子旁、睡懒觉,做一个美丽优雅的妇女,无疑也会有人爱。如今她到处奔波,餐风宿露,不事修饰,鞋子磨破了,精力消耗了。为了谁的利益呢?
“您太累了。”
她耸耸肩膀。
“您应该照顾一点自己。”
“人没法照顾自己,”她说。
她声音中自有一种伤感。阿尔芒不十分照顾她,斯比内尔又照顾不当,使她恼火。我随着她在法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几乎没有跟她谈过话。
“我钦佩阿尔芒,”她说,“他内心自有一种力量,就是从不怀疑。”
“您怀疑吗?”
她放下玻璃杯,已经有点醉意,暗褐色脸上升起一点红晕。
“我们刚才跟他们谈的话,他们不爱听……有几次我想,还不如让他们太太平平活着,太太平平死去的好。”
“那您做什么呢?”
她嘿的笑了一声:
“我回到热带国家去过日子,我是生在那里的。我躺在棕榈树下的一张吊床里,或许会把一切忘记的。”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说。
“我不能够,”她说,“事实上,我没法忘记。人太穷了,太痛苦了,永远叫我没法忍受。”
“要是您自己幸福呢?”
“我不会幸福的。”
我们对面悬着一面发黄的镜子,我从中看到她的脸孔,黑色小帽下几绺湿的鬈发,疲乏的脸上一对丝绒般的眼睛。
“不管怎么样,我们做的工作是有用的,不是吗?”她说。
“那当然。”
她望了我一眼,耸耸肩膀:
“您为什么从来不谈谈心里的想法?”
“因为我没有想法,”我说。
“这不是真的。”
“我向您保证。我已没有想的能力。”
“为什么?”
“不要谈我,”我说。
“偏要谈您。”
“对您与对我来说,同样的话不表示同样的意义。”
“我知道。有一天您对阿尔芒说过,您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又移到我的脸上。
“但是这不是真的,”她说,“您就坐在我旁边,我们说着话。您是一个人,一个命运奇异的人,但还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声音很恳切,是一下抚摸,是一声呼吁;很远很远,在尽深处,在冰冷的尘土和凝固的熔岩底下,有样东西颤动了。粗糙的树皮贴着我的脸,一件淡紫色长裙消失在走道尽头。她说:
“您若愿意,我可以做您的一个朋友。”
“您不理解,”我说,“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是谁。”
“请您说说。”
我摇摇头:
“您该去睡了。”
“我不想睡。”
她的手安分地放在桌上,但是她的指甲尖在抓挠石板桌面。孤零零地在我身旁,孤零零地跟同志一起,孤零零地在世界上,肩负着这份痛苦的全部重量。
“您不幸福,”她说。
“不幸福。”
“嗨!”她突然兴奋起来,“您看,您也属于人的世界;大家可以怜惜您,可以爱您……”
她一边笑,一边闻着盛开的玫瑰花和椴树花的香味:“我早知道您不幸福。”我把树干合抱在怀里;我又会变成活人吗?在冰冷的熔岩下,一股热气在颤动。她早爱上我了,这点我知道。
“有一天您会死去,我也会把您忘了,”我说,“这就使任何友谊无法建立,不是吗?”
“还是可以建立的,”她说,“即使您把我忘了,我们的友谊曾经存在过,未来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抬起眼睛,目光弥漫四散。
“您会把我忘了的整个未来,我不曾存在过的整个过去,这些我都能接受,因为它们是您生命的一部分;是您才有这样的未来和这样的过去。我经常想到这件事,我对自己说时间不会把我们隔开,只要……”
她的声音哽咽了,又非常急促地接着说:
“……只要您对我有些情意的话。”
我伸出手。出于爱情的力量,几世纪来第一次,不管过去,不管未来,我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在这里:一个得到女人爱情的人,一个命运奇异、还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碰了碰她的手指。只要一句话,这层死亡的外壳即将破裂,重新喷出铄石流金的生命岩浆;世界又会有一种面貌,又会有等待、欢乐、眼泪。
她声音低低地说:
“让我爱您吧。”
几天,几年。她又会带了这张布满皱纹的脸,躺在床上;所有的颜色混淆不清,天空熄灭了,香味凝结了:“你会把我忘了。”她的容貌又会固定在椭圆形镜框内。甚至找不到话说一声:她不在了。她不在哪儿?我看不到周围少了谁。
“不,”我说,“这没用。一切都没用。”
“我对您什么都不是吗?”
我望了她一眼。她知道我是不会死的,她斟酌过这句话的含义,而她还是爱我;她能够献出这样一份爱情。如果我还能使用人的语言,我要说:“我所认识的女人中间,她最慷慨,最热情,最高贵,最纯洁。”但是这些话对我已毫无意义。洛拉已经是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我的手从她手中缩了回来。
“什么都不是。您不会理解的。”
她在长凳上蜷缩一团,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容貌。她孤零零地劳累不堪;她不得不孤零零地、劳累不堪地让年华逝去,空怀着满腔谁都不需要的热忱,换不回半点同情;为着他们、离着他们、对着他们进行奋斗,既怀疑他们,又怀疑自己。在我心中,有样东西还在颤动,这是怜悯。我可以使她脱离这种生活;我从前的家财中还留下相当一部分,足够带她到热带国家去;她躺在棕榈树下的吊床里,我可以对她说我爱她。
“洛拉。”
她羞怯地笑了一下,眼中还保留一丝希望。贝娅特丽丝那张臃肿呆板的脸朝着烫金涂红的手稿。我以前说过:“我要使您幸福!”我毁了她比我毁了安托纳还更肯定。她在微笑,但是,为什么宁愿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愿看到她的眼泪呢?没法给他们什么。没法为他们做什么,如果不愿和他们一起为自己做些什么的话。得爱她。我不爱她。我什么都不要。
“回去睡吧,”我说。“天晚了!”
松柏道上,金黄色斑点忽上忽下,像受到无形的线的牵引,忽上忽下,忽下忽上,水珠往上喷,又溅落地上,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蚂蚁爬来爬去,一千只蚂蚁,同一只蚂蚁一千次。他们在《改革报》编辑室里,走过来,走过去,他们走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开,拍拍肩膀,坐下,站起,不停地忙忙碌碌。一阵阵骤雨敲窗,七种颜色,四个季节,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是革命吗?革命的成功要求……意大利的利益,卡莫纳的利益,帝国的安全,他们忙忙碌碌,手紧紧握着剑柄,握着枪托,随时准备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去死。
“我想去看看发生什么事啦,”洛拉说,“您愿意陪我去吗,福斯卡?”
“可以。”
街上人山人海。斜雨打在路上,打在屋顶上;几个人头上撑了雨伞,但是大多数人走在雨夜里毫不在意。“光荣的日子来了,”他们一边唱,一边舞动旗子和火把;每幢房子灯光明亮,墙上张灯结彩,十字路口的熊熊烈火迎着风雨不灭;“拿起武器,公民们!”他们唱着。节日的欢叫,死亡的喧嚣,圣歌夹着吵架声从小酒馆里传出来。正义的日子来了,“武装起来!”他们涌上街头,围着篝火,挥动火把。总是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他们高叫:“打倒基佐<a id="jzyy_1_84" href="#jz_1_84"><sup>(9)</sup></a>!”其中许多人挎着枪支。洛拉嘴角露出奇怪的微笑,望着远处我看不见的东西。他坐在平静水面中心的一条小船上,凝望着远处看不见的河口,河水投入弗米利恩海,谁不是往那里去的呢?
“不要往前去!”
躲在门洞里的一个妇女向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往回走。我们前面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听到一声枪响。大家停步不前了。洛拉抓住我的胳膊,拖我钻进迟疑不决的人群。
“这太大意了吧?”我说。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脸孔贴地,两臂外张,在滑入死亡以前像要紧紧抱住路面似的;第二个人张大了两眼凝望天空;有的人还在呻吟;从邻近街道走来了几个人,扛了几副担架;他们的火把照亮了红色的街面,街上躺着几具尸体和受伤的人,还有满地的雨伞、手杖、帽子、破灯笼、凌乱的旗子。罗马的广场是红的,水沟中群犬争夺奇怪的红白色东西,一条狗对着死亡吠叫,妇女和孩子朝着月光露出他们被马蹄踩烂的脸,竹棚之间的夯土上尸体周围苍蝇嗡嗡叫,兵士扬起的尘土里响起了呻吟声。二十年或六十年中没有死的,最后还是死了。
“上巴士底去!”
现在广场上有了人群;他们截住了一辆运货车,把尸体往上堆;他们高叫:“上巴士底去!”他们还高叫:“要报仇!他们谋杀人民!”洛拉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喃喃地说:“现在,革命来了!”警钟敲响了,运货车开动了。“上巴士底去!要报仇!”死者身上尚有余温,他们的血还在街上流;但是晚了,死的永远死了,活的继续活着,仿佛他们就是不该死似的;他们抱了听话的尸体度过一生。警钟敲响了,一道道人流穿街过巷地涌来,挥舞着旗子和火把;火把的红光照亮了湿腻腻的街面。队伍一分钟比一分钟壮大,大街淹没在黑色人潮下,人潮还是原来样子,挺立不屈,丝毫无损,那是深广浩渺的人潮,一滴水也不少;瘟疫过去了,还有霍乱、饥荒、火刑、屠杀、战争、革命,而人潮依然在这里,完整无缺的,死者在地下,生者在地上,相同的水花……他们前进,他们朝着巴士底前进,朝着革命、朝着未来前进;暴政将被打倒,不久就没有贫困,没有阶级,没有国界,没有战争,没有谋杀;代之而起的是正义、博爱、自由,不久,理智将统治世界,我的理智,一张白帆远飘天涯,人将获得闲暇、繁荣,他们将向大地索取财富,他们将建设巨大明亮的城市,我开拓森林,我披荆斩棘,在我手里抓的蓝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的地球上,道路交错纵横,阳光普照着新耶路撒冷,在那里,穿白袍的人交换着和平的亲吻,他们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在阴暗的店堂后间跺脚,他们坐在香气扑鼻的闺房议论,他们高高坐在靠椅上,慢条斯理地、低声地、大声地议论,他们高叫:“要报仇!”那边,黑黢黢的大街尽头是金红交辉的天堂,天堂里幸福像怒火一样光彩夺目;他们朝着这个天堂前进,他们走一步接近一步。我在平坦的原野上前进,一路上灯芯草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后退一步,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
“《改革报》万岁!”
他们停在报馆窗下。阿尔芒出现在阳台上;他双手抓住铁栏杆,高声喊了几句,远处一座教堂在燃烧,火焰把广场上的石像染成血色。“安托纳·福斯卡万岁!”他们蹲在房顶上、树杈上叫:“路德万岁!”然后举杯庆贺。查理·马拉泰斯塔在笑,生命在燃烧;生命在卡莫纳、在沃尔姆斯、在根特、在明斯特、在巴黎,也就是在这里,在这一分钟,在活着的人、在会死的人心中燃烧。我在平坦的原野上踯躅,用脚探索冰冻的土地,四顾茫茫,举目无亲,像没有冬天、没有花朵的松柏一样死气沉沉。
他们又前进了,我心中在呼唤:“玛丽亚纳!”她会睁开眼睛来看,会伸出耳朵来听,她的心也会跳动;对她也是,黑黢黢的大街尽头,未来也会熊熊燃烧起来:自由、博爱。我闭上眼睛,她还是像我很久以前失去她时的那个模样,穿一件红黑条子长裙,修饰整齐的鬈发,恬静的笑容。“玛丽亚纳。”我看见了她;只见她紧紧挨在我身边,不胜害怕;她讨厌混乱、暴力、叫声,她会远离这些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会捂住耳朵不听这些野蛮的叫声;她梦想的是一场理性的革命。“玛丽亚纳。”我竭力在想:今天,她不同了,她会理解这样的人民,会爱他们,会习惯火药与死亡的气味。我望了洛拉一眼;她没戴帽子,头发湿的,围巾盘在肩上,两眼炯炯有光;这是洛拉,不是玛丽亚纳。若能留在这里,在我身边,玛丽亚纳就不成为她自己了。她凝固在过去的角落里,在她那个时代里。我没法把她——即使是她的形象——召回我的身边。
我抬起眼睛,看见没有月亮的夜空、灯火辉煌的房屋门面、树、还有周围的人群——她的同类。我知道联结世界与我的最后一根绳索刚才断了,这已不是玛丽亚纳的世界,我已不能用她的眼睛凝望这样的世界,她的目光已经完全隐熄了;即使在我的心中,她这颗心的跳动也停止了。“你会把我忘了。”这不是我把她忘了,是她飘离了这个世界,而我又走不出这个世界,是她飘离了我。在天空下、水面上、大地上留不下一点痕迹,在任何人心中留不下一点痕迹;哪儿都不空,也没有少了谁,到处是满满的。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一滴水也不缺。
他们在前进!他们在走近巴士底,队伍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他们从大街小巷来,从大道的尽头来,他们从各个时代的尽头来,穿过卡莫纳的街道,根特、巴利亚多利德、明斯特的街道,从德意志、佛兰德、意大利、法兰西的大路来,步行的,骑马的,穿了牧民宽袖大褂、工作服、呢长袍的,还有披坚戴甲的;他们在前进,农民、工人、市民、流浪汉,抱着希望,含着愤怒,带着仇恨,怀着喜悦,眼睛盯着未来这个天堂;他们在前进,身后留下一条血与汗的行迹,在道路的石块上踩破了双脚,他们一步步往前进,天涯一步步向后退,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明天,一百年后,二十个世纪后,他们依然在前进,相同的水花,但各个不一样,天涯还是在他们面前后退,一天复一天,永远、永远,几世纪几世纪地踩踏着黑色原野,就像几世纪几世纪以来他们踩踏过的一样。
可是晚上,我把包裹撂在冰冻的土地上,点燃一堆火,躺了下来;我躺下是为了第二天重新出发。因而,有时候他们停止了。他们停在市政厅的广场上,高声大叫,朝天鸣枪,一个妇女站在炮架上高唱《马赛曲》:“共和国万岁!”国王刚才逊位,他们以为胜利在望,手里擎起满满的酒杯,他们在笑,卡特琳在笑,马拉泰斯塔在笑,佩尔戈拉的城墙在欢呼声中倒塌了,佛罗伦萨的教堂圆顶在太阳下光芒四射,大教堂钟楼敲起胜利的钟声。卡莫纳得救了,这就是和平。阿尔芒走近阳台;一长条横幅上,他们写了这几个粗体大字:共和国万岁!他们在窗前打开横幅,扔出一把传单,上面写了表示信仰与希望的句子;群众在欢呼:“共和国万岁!”“卡莫纳万岁!”卡莫纳失败了,这就是战争,我们无法攻入佛罗伦萨,只得转过身走了,我们心情沉重地离开空城佩尔戈拉,因戈尔施塔德的农民在自己点燃的大火中痛苦地扭动身子……我感到阿尔芒的手放在我肩上。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他说。
我们并肩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望着大喜若狂的群众。他们用战斧砍大红柱子,发出野蛮的叫声,他们跳舞,他们把婴儿的脑袋往墙上撞,篝火直冲夜空。他们拿火把扔进宫殿,街面染红了,旌旗在窗前飘扬,垂头耷脑的尸体挂在阳台上、挂在灯杆上晃动,害怕的尖叫,欢悦的呼声,死亡的乐曲,和平的颂歌,碰杯声,干戈声,呻吟声,笑声,一齐直冲云霄。然后陷入一片沉默。在打扫干净的广场上,家庭主妇来汲取每日的用水,她们摇着新生婴儿,纺织机又开始唧咔唧咔响了,梭子移过来移过去,死的死了,活的活着,卡莫纳屹立在山地上,像个大蘑菇一动不动,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是一股沉沉死气,直至爆发一场新的大火,一个新的声音,总是又一样又不一样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共和国万岁!”那个女人站在一座炮架上唱歌。
“明天还要进行战斗,”阿尔芒说,“但是今天,我们是征服者。不管发生什么,这是一场胜利。”
“是的。”
我望了他一眼。我望了斯比内尔和洛拉一眼。今天。这两个字对他们有一种意义。对他们,有一个过去,有一个未来,因而,也有一个现在。在流动的河流中间——自北向南——还是自东向西?——他在笑,我爱这个时刻!伊莎贝拉漫步走在花园里,阳光在华丽乌亮的家具上晃动,他含笑抚摸丝一般的胡子;在广场中间,竖起了火刑架,围着一群默祷的人,他们唱歌前进;他们把全部过去紧紧抱在胸前。老百姓以前喊叫:“打倒共和国!”他们也曾为此哭泣,就因为他们哭过,就因为他们此刻笑着,他们的胜利才是一场真正的胜利,未来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他们知道,明天他们又得重新开始坚持、拒绝、战斗;明天,他们又会重新开始的;今天,他们是征服者。他们彼此望着,共同笑着:“我们是征服者,”他们相互谈着;就因为他们彼此望着,相互谈着,他们知道自己既不是小飞虫,也不是蚂蚁,而是人,重要的是活着,是做征服者;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献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真理。
我朝门口走去;我没法冒生命的危险,没法向他们微笑,我眼里永远流不出眼泪,心中永远点不燃烈火。一个无处存身的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后退;水珠往空中喷去,又溅落地上,时光摧残时光,我双手永远是空的。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他们是人,他们活着。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我没有一丝希望。我跨出了门口。
<a id="jz_1_76" href="#jzyy_1_76">(1)</a>marquis de La Fayette(1757—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早年参加北美独立战争。一七八九年,作为贵族等级代表参加三级会议,起草《人权宣言》。革命初期任国民军司令,属君主立宪派,复辟时期转为资产阶级自由分子反对派,参加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支持建立七月王朝。
<a id="jz_1_77" href="#jzyy_1_77">(2)</a>即路易-菲力浦一世(Louis-Philippe d'Orléans,1773—1850),出身于波旁家族的一支旁系瓦卢瓦,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取得法国王位,建立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被推翻。
<a id="jz_1_78" href="#jzyy_1_78">(3)</a>Jean Maximilien Lamarque(1770—1832),法国议会中自由派主要发言人之一。他的病逝成为一八三二年巴黎共和党人起义的导火线,后起义被镇压。
<a id="jz_1_79" href="#jzyy_1_79">(4)</a>即今日的巴黎协和广场。
<a id="jz_1_80" href="#jzyy_1_80">(5)</a>法国大革命时期,人们相信古罗马的获释奴隶会佩戴弗里吉亚帽,因此这种帽子成为自由和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
<a id="jz_1_81" href="#jzyy_1_81">(6)</a>Armand Carrel(1800—1836),法国新闻记者,自由立宪派喉舌《国民报》创办人,七月王朝时投向反对派。
<a id="jz_1_82" href="#jzyy_1_82">(7)</a>一八三四年,里昂丝织工人罢工,发展成暴动。内务部长梯也尔下令镇压,工人死伤六百余人。接着又发生一次起义,骚乱蔓延至巴黎,一分队士兵经过特朗斯诺南大街遭到攻击,于是在这条街上进行了大屠杀。
<a id="jz_1_83" href="#jzyy_1_83">(8)</a>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三章,耶和华要救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之手,领他们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今意为乐土、富饶之地。
<a id="jz_1_84" href="#jzyy_1_84">(9)</a>François Guizot(1787—1874),法国政治家、历史学家,七月王朝时期历任内阁部长、总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发,被迫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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