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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钩,直接将这位赊刀人的本命飞剑从关键气府内“拔出”,再以双指夹住那把袖珍飞剑。
种昶后脑勺在墙上撞出一个窟窿,一把本命飞剑又被对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诡谲手段,给当场剥离出来,这让种昶瞬间失神。
陈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错。搁在剑气长城,能被避暑行宫评个乙中。”
蒲柳呆呆看着那边的变故。
一位金丹剑仙,还有一层墨家身份,对上陈剑仙,就跟鸡崽儿似的,胜负悬殊是必然,可你种昶好歹招架一二?
陈平安问道:“飞剑名字?”
种昶缓缓道:“恶谥。”
陈平安恍然大悟,“你这个赊刀人,做得一手好买卖。”
那拨马氏子弟,有几个确实是很有希望获得朝廷赐予谥号的。
种昶说道:“陈山主是依仗境界,百无禁忌,有恃无恐?”
陈平安问道:“私谥算不算?”
种昶摇摇头。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就是我看错了,这把飞剑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宫的丙等。”
种昶说道:“我很清楚陈山主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负责坐镇避暑行宫,所以不必反复提醒我这一重身份,吓不到我。”
“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剑修,需要靠嘴皮子吓唬人?”
陈平安双指加重力道,飞剑“恶谥”有了从中折断的迹象,与之大道牵连的剑修种昶,随之神魂激荡,饱受煎熬。
种昶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老子当年在城头那边,吓唬离真、流白这些剑修的时候,逗他们解闷,你还在马府刷马桶呢。”
种昶看着那把已经出现一丝裂缝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说道:“跟你提及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说一句,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之类的。”
种昶说道:“年轻时去过。”
陈平安一时语噎,沉默片刻,骂了句娘。
种昶说道:“隐官大人就不验证一下真伪?”
陈平安懒得说话,只是松开手指,归还飞剑。
种昶将飞剑收入本命气府之内温养淬炼,从袖中摸出一粒丹药,丢入嘴中细细嚼着,缓缓说道:“记得米裕当时还是元婴境,有个米拦腰的绰号,曾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他出剑,名不虚传。”
陈平安摆摆手,“这笔账以后再说,你可以离开玉宣国京城了,至于杏花巷马氏欠你的账,以后该如何讨债,你自己看着办。”
种昶问道:“就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已经快要丧心病狂的陈剑仙,就变得这么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老前辈嘴巴这么臭,在剑气长城一定挨过打吧?”
种昶说道:“后会有期。”
陈平安说道:“不用。”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的两副棺材。
陈平安问道:“是准备帮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种昶去过剑气长城两次?”
种昶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家乡这边,曾经有一个老人经常拿来吓唬孩子的说法,说很久以前的窑口,如果碰到诸事不顺的情况,就会将一双童男女“祭窑”,凭此烧造出来的一窑瓷器,就会更鲜亮。”
陈平安笑道:“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
种昶神色恍惚,“可惜没能跟老大剑仙说上一句话。”
下一刻,种昶就离开了小镇,却不是返回原地的乌纱巷马府,而是永嘉县衙附近的一条陋巷。
而杏花巷这边,两位再次死而还阳的马岩和秦筝,被陈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镇外边的那座金鹅窑,随手丢入窑火中。
就像萧形给于磬泄露的天机,陈平安确实精心营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为正册和副册。
比如陈平安再建了一座剑气长城。
这是陈平安独自反复游历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剑仙私宅,同样历历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无人。
槐黄县城,但是缺少了三处地方,泥瓶巷,旧学塾,杨家药铺。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芦洲鬼蜮谷地界。
还有一处北俱芦洲仙府遗址,唯独少了山顶道观。此地被陈平安命名为行亭六。
一座玉宣国京城。此地的营造,当然要归功于摆摊道士吴镝。
这几处都在正册之列。
正册天地,总计三十六。
先前带着小陌一起游历桐叶洲镇妖楼,期间见识过十二片梧桐叶承载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这些都属于副册天地。
总计有七十二处。
规模最大的,是那座拥有五城十二楼的仿白玉京。只是暂时还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话说,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陈平安和陆沉比拼过演技的吕公祠,因为地盘小,所以更显得大开门,比真迹还真。
一处位于红杏国边境府县的河边鱼市,洞房花烛夜,马璧掀起那位凤冠霞帔美人的红盖头,他其实知道,兄长马川同样喜欢她,可她喜欢自己,这种事,可谦让不得。兄弟合伙开了一家武馆,除了开馆收徒挣点碎银子,马无夜草不肥,他们还会轮流走镖,经过十几年的打拼,各自挣下了一份殷实家底。其实这些年皇帝昏聩,外戚掌权,卖官鬻爵都是明码标价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并不轻松,同行常有那沟死沟埋,路死路葬的惨淡下场。只说马川上次走镖,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镖师的那些武馆子弟都跟丢了魂似的,原来他们路过两处乡野村落,俱是满地尸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杀,别说兄长马川被吓破了胆,马璧只是听着这些,就头皮发麻了,关键是按照兄长的说法,看那些无人收拾的尸骨,判断出这拨匪人下手极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马贼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计,觉得有必要赶紧举家迁往府城中,毕竟他们家乡这边早有一句谚语,小乱避城,大乱避乡。毕竟这世道再乱,也不至于乱到硝烟四起、兵荒马乱的地步吧?
这天,一支车队去往府城,当然是走官道。一众青壮武馆弟子护镖随行,镖头是一个叫沈刻的武馆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间穿透沈刻的头颅,往日里十数青壮无法近身的老人当场毙命,摔落马背。
官道远处,出现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拦路精骑,有人高坐马背,从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满月,遥遥指向马璧。
好像身旁有一骑说了什么,这一次精骑所射箭矢都不再瞄准头颅或是胸膛,箭矢多是准确钉入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随后那支精骑疾驰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补上一刀,或是手持长枪,戳中肩头、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伤。
马璧被一刀削平肩头,砍掉整条胳膊,霎时间鲜血如注,马璧身形踉跄,刚好看到兄长马川被一枪捅入裆部,那持枪一骑,凭借骏马的巨大冲劲,将马川带出去数丈远。马璧又被下一骑剁掉仅剩的胳膊,再被弓马熟谙的第三骑伸手抓住了发髻,马璧双脚离地,就那么被拽得身形倒退,马璧看着灰沉沉的天幕,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这世道……
临死之前,马川只有一个执念,若是世间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变成了厉鬼,一定要跟他们报仇雪恨。
头戴白角冠,名叫-春温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着那个骑马老媪一起去了对方的寒舍歇脚。
结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妇人,还有那个坐在桌旁哼着小曲的……马川?!
马川瞧见了她,与自家妇人是别样风韵,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这马川便有几分心热,开始拐弯抹角,显摆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赵老爷家的塾师,是有正经功名的读书人。春温本就不喜马川与秋筠的眉来眼去,听着眼前这个马川的炫耀言语,和那种不规矩的炙热视线,她心中便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双指并拢,闪电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马川的双眼。她冷哼一声,轻轻一抖手指的血迹,不去看那个满地打滚、鬼哭狼嚎的穷酸男子,而那个看似温婉怯懦的妇人,她竟然只是蜷缩在炕上,灯下缝补旧衣,低头咬着一截线头,她自顾自忧愁夫君瞎了眼,明儿如何当得塾师,挣那每个月八钱银子的薪水,又要过好久穷到揭不开锅的苦日子哩。老媪叹了口气,挑拨一下灯芯,老调重弹一句姑娘又错啦。春温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边,老媪重新推门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简陋,莫要嫌弃。
那个叫秋筠的马府女子剑侍,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几次更换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难,不堪受辱的坠楼人。
她现在置身于一座豪门府邸,房屋相连,皆四面廊厢,雨雪天气无需撑伞张盖,行走其间,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断,摆盘鲜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馐美食,喉润如酥的佳酿,多不胜数。
她是长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赵,好像是横行一方的豪绅巨贾,听说家族近期就要聘请一位姓马的塾师,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绣娘的夫君,而那位风韵犹存的绣娘妇人,这些年经常与她碰头,教她这位赵家千金女红。她虽然深居闺中,却也听说了一些背地里的嚼舌头,说那绣娘与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以至于她时不时头发凌乱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换衣物。
赵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对镜梳妆,镜中美人,团面皮,白净,细弯弯两道眉儿,肌肤丰-肥。身旁婢女着翠襦,名月眉。
红杏国的皇宫大内,有幸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那拨诰命夫人,见那位身穿龙袍的男子挑起帘子,她们已经纷纷熟门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软绵绵堆在脚踝处,犹有妇人娇笑着口呼陛下,以脚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状元有口难言,她面露恐惧神色,这一次没有尝试着用各种方式解释自己是谁,她径直飞奔向门口,哪怕先前数次都被妇人们或是宦官拖拽而回,总好过在这边束手待毙,生不如死。这次她跑出去很远,结果在御花园内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看,忍不住满脸惊喜,依稀记起他的身份,她赶忙用手指不断比划,凌空书写四字,“先生救我!”
却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学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伸手抓住她的纤纤玉手,劝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是女状元,再当嫔妃,岂不是两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识喊出对方的名字,怒斥道:“姜桂,你简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蓦然笑道:“你以为那些诰命夫人又是谁,你当真记不得她们了?哪一个,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妇人,哪个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郸道上,路边有座客栈,院内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暗绿浸窗纱。
一个手捧拂尘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铜钱剑,道人盘腿坐在檐下,耐心等着店主煮熟一锅黄粱饭。
新来两个客人,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他们在各自屋内放下行礼包袱,瞧见那中年道士颇为仙风道骨,便有了攀谈的兴致。
道士转过头,抚须笑道:“余道友,研山兄,别来无恙。”
余时务伸手抵住眉心,不知为何,有些头疼。
马研山疑惑道:“道长莫非认得我们?还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术法?”
道士捻须道:“贫道认得你们的前身。”
马研山自然不信这种混话,调侃道:“道长可是书上所谓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挥拂尘,指了指槐树底下的一窝蚂蚁,将拂尘换手搭着,缓缓说道:“佛家唯识学很重视形成始起种子的熏习。说一切种相,其立种子者,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无因生等种种妄计。《楞伽经》卷一说二种熏,《摄大乘论释》卷二解释即依彼杂染诸法俱生俱灭,阿赖耶识有能生彼诸法因性,是名熏习。引经中偈云言熏习所生,诸法此从彼,异熟与转识,更互为缘生。《起信论》说熏习义者,如世间衣服实无有香,若人以香而熏习故,则有香气。所谓熏习,即是前七识在阿赖耶识田地中落下的种子,就像这世间诸多植物结成种子落在土壤中。从恶趣死生恶趣者多,多如大地土,从恶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难得,人死之后堕三恶道者如大地土,能够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经在《杂阿含经》上边看到一个故事,佛陀说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龟寿无量劫,百年一出其头,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随风东西。佛告阿难,盲龟浮木,虽复差违,或复相得。愚痴凡夫漂流五趣,暂复人身,甚难于彼。《提谓经》又说如有一人在须弥山上以纤缕下之,一人在下持针影之,中有旋岚猛风,吹缕难入针孔,人身难得甚过于是。故而人身难得,大致可以理解为有两难,从数量上讲,恶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从可能性上说,得人身犹如大海中,盲龟钻浮孔。人身已难得,人身难再得。”
余时务叹息一声。
都记起来了。
“乡梦窄,水天宽,明月清凉宝扇闲。吾有一法决狐疑,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尘指向那棵槐树,微笑道:“槐黄洲,红杏国,那窝蚂蚁都姓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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