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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师父在此隐姓埋名,开铺子卖酒水,少年早就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今儿终于可以大大方方亮出师门名号了。
老聋儿不搭话。
幽郁对这铺子早有怨气,更是装聋作哑。
陈平安笑问道:“恕我孤陋寡闻,敢问道友来自何洲?”
幽郁忍住笑。
自称韦玉殿的女修神色微滞,仍是好脸色好语气解释道:“位于流霞洲,与天隅洞天是有千年世交之谊的近邻。”
她还真不信此人没听说过自家的曲江上巳剑派,虽说对方故意装傻,她却不至于恼羞成怒。
流霞洲的山上领袖,主要有一显一隐,前者是青宫山的飞升境荆蒿,后者是天隅洞天那对夫妇。
上巳剑派比不得这两个山上势力,也算流霞洲一流门派,否则她也不会故意说出“世交”一语。
上巳剑派的道统主要有骊山、春服和青阳三脉,鹧鸪宫就是春服一脉的核心。
鹧鸪宫的上任宫主华芙蓉,她是上巳剑派的开山祖师和首任掌门,是一位享誉数洲的大剑仙,传下了三条剑脉。据说是修道三千载,厌世去而上仙,水解而去。
而华芙蓉就是韦玉殿的传道恩师,上巳剑派的当代掌门王壶景,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论辈分,他还需要喊韦玉殿一声师叔。
祖上阔过,家底雄厚,现在也不曾家道中落,毫无衰败迹象,只是声势不如最鼎盛之时,这样的山上门派,嫡传走到哪里,都是顺风顺水的。
而类似韦玉殿这样的人物,如今在这条街上,至少有一手之数。
她家族在那流霞洲山下,是个富贵熏天的古老存在,属于道家豪阀,建造有一座宗坛,可以授箓和加箓,曾是一洲道门诸派的符箓提举,韦家法坛号称拥有十二种箓、二十四种符,在浩然天下比较罕见。此外韦家还有一个为人称道的“传统”,女子多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几乎每一代,都有数位女子,不是某国皇后就是某个王朝的太后。
而她的亲传弟子王珂,就是那个少年伙计,极有仙家缘法,他出生之时,门前忽生一棵青桐树,上有仙鬼传出谣歌之声。
之所以有这次下山游历,是因为精通算卦的掌门,算到了少年在此有一桩机缘。
果不其然,早就被挖地三尺的海市蜃楼旧址,偏偏就被王珂在某天夜幕中,瞧见了一道光芒,最终被少年得到了一把短剑。
至于被她称呼为铜驼的掌勺厨子,荆棘丛中老物成精,是上巳剑派的护山供奉。
幽郁以心声问道:“师父,听说过这个上巳剑派?”
老聋儿想了想,“好久之前,好像确实有个小姑娘,来剑气长城历练过大几十年吧,资质不错的,没有师门,只有家学,她是在这边结的丹,在城头那边炼剑,还得到了一条还是两条古老剑脉的传承。小姑娘酒品不太好,一喝酒就喜欢骂人,跟萧愻关系不错,她们经常一起顽,后来小姑娘跻身了元婴,虎了吧唧的,成天摩拳擦掌,一门心思想着非要斩杀个玉璞境妖族修士,结果不知怎的,就被老大剑仙赶回家了,听说她回乡,很快就开山立派,估摸着她就是上巳剑派的开山鼻祖,之后断断续续,有徒子徒孙来这边历练杀妖,女子居多,最后一拨弟子,似乎都没有剑修了。这也正常,浩然天下那边,剑修金贵,不太敢随随便便丢到剑气长城这边来。”
幽郁点头道:“听着是个门风不错的仙府。”
他再看那墙上的赝品无事牌,便稍稍顺眼几分。
陈平安笑问道:“龙声前辈?”
老聋儿只得伸手招呼道:“韦道友,幸会幸会,我们师徒俩对贵派久仰大名,坐下聊。”
韦玉殿先让弟子去挂上一块打烊的木牌。
一听说她是上巳剑派的鹧鸪宫主人,酒铺内半数客人,就开始跟她主动敬酒,韦玉殿便只好一一礼数招呼着。
老聋儿笑着看她忙完这些,等她重新落座,开门见山问道:“韦道友想要与我们聊些什么?”
韦玉殿说道:“容我先冒昧问一句,三位贵客接下来是继续往南边走,还是要往回走了?”
老聋儿说道:“不出意外,是去浩然。”
韦玉殿笑道:“那我就直说了,不兜圈子,能否邀请道友去我们上巳剑派做客?”
老聋儿摆手道:“我已经答应了这位……陈道友的邀请,去当供奉。”
韦玉殿恍然大悟,转头问道:“敢问陈道友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小地方,宝瓶洲。”
韦玉殿赞叹道:“东宝瓶洲地方虽小,奇人异士却是数不胜数。”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才需要邀请龙声前辈去我家山头镇场子。还希望韦道友君子不夺人所好,莫要半道截胡。”
韦玉殿举起酒碗,抢先一饮而尽,“岂敢。”
老聋儿其实已经看出年轻隐官的疲态,实在不敢想象,如今谁能让他受此重伤。老聋儿在剑气长城就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一贯不闻不问的行事风格,所以直到现在都没开口询问此事缘由,老聋儿便主动提起酒碗,“我替陈道友喝一碗。”
韦玉殿又闷了一碗酒,苦笑道:“不像我们流霞洲,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陈平安面带微笑,似乎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老聋儿有些讶异,她这才喝了半斤酒,就开始酒后吐真言了?
韦玉殿挤出一个笑脸,“以前师尊经常念叨一句,炼剑要过倒悬山,学仙需是学天仙,剑术和仙法,都要直指大道。”
老聋儿附和道:“有见地。”
跟隐官大人对视一眼。
以后到了落魄山,总不至于每天需要这类酒桌应酬吧?
当然不需要,落魄山清净得很,就怕你觉得不够热闹。
韦玉殿望向门外的黄土街道,只听她没来由感慨一句,“风云际会,干戈四起,纵横斗转,龙蛇起陆,一时人物尽鹰扬。”
老聋儿再次看了眼陈平安,她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好歹是一位出身宗门的元婴境剑修,至于对着咱们仨这么掏心掏肺吗?
她捋了捋鬓角发丝,清风吹面酒全销。
是非人海里,直道行路难。
家族的内忧外患,门派的近忧远愁,让一向道心澄澈的她都觉得前途渺茫。
更何况韦玉殿还收到了一封掌门亲笔密信,某人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
她是元婴,又非剑修,如何摆脱一位玉璞境剑仙、明面上还占着大义与道理的纠缠?
“实不相瞒,掌门给我这弟子王珂,算出一句谶语,总计十八字。下山之时琢磨不透,如今算是应验了。”
韦玉殿伸手让王珂过来一起坐着,以心声与众人言语道:“蜃中楼传紫书,认真提携短剑,先斩戮后封题。”
陈平安双手笼袖,半睡半醒,眯眼打盹似的。
韦玉殿说道:“在这之前,我这弟子还得到了一桩机缘。王珂,不必心有顾忌,故意隐讳此事了,你自己与三位前辈照实说。”
王珂明显有些不情愿,可既然是师父发话了,只好从袖中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是我在一处名叫丈人观的废弃道院,无意间得到的这把短剑,具体年月不可考,刻了两个篆字,分别是赵和徐。”
陈平安抬了抬眼皮子,笑着解释道:“若无猜错,赵是国姓,徐是人姓。”
袖中赵匕首,买自徐夫人。
少年将信将疑。
幽郁如坠云雾,总不至于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这么肝胆相照、逢人就说肺腑之言吧?
老聋儿只得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你见多识广,给说道说道?她再这么掏心窝子,感觉都快把我当成老祖宗了,我虚啊。”
陈平安缓缓道:“据说是韦玉殿所在家族的隔壁某王朝境内,新起了一座宗门,咄咄逼人,要跟上巳剑派争夺流霞洲名义上的第三宝座。”
“这个开山不到百年的后起之秀,与青宫山和天隅洞天关系都不错,那位年轻宗主跟韦家关系复杂,上巳剑派压力就大了。”
“估计她是见前辈道气深厚,便病急乱投医,想要寻找外力,最好是与剑气长城沾亲带故的,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她所在门派内设有礼官一职,名为冠者,每逢庆典节庆,骊山、青阳和春服三条道脉,各出一二人,必须是中五境剑修才能担任,其中一人,天潢贵胄贵出身,与天隅洞天少主蜀中暑,双方是关系莫逆的挚友。不知为何,曾是上巳剑派历史上最年轻的冠者,被寄予厚望的此人,却被祖师堂给谱牒除名、驱逐出境了。”
“我猜她那掌门除了帮助王珂算了一卦,也帮她起了一卦,来此可以逃婚、避难两不误吧。”
“比如早早算准了,她有可能在此遇见龙声前辈这样的高人,深藏不露的老剑仙。”
老聋儿蓦然眼睛一亮,略过什么老不老剑仙不剑仙的,“逃婚?这里边除了国家仇恨和师门怨怼,莫非还有脂粉故事不成?”
陈平安不再言语,不想聊这个。见过了老聋儿,扯几句闲天,就等着按时返回玉宣国京城了。
老聋儿当然不是觊觎那韦玉殿的姿色,到了他这个岁数,境界,看人间美色,过眼不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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