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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狗摇摇头,“陈清都当时只是候补之一,他练剑速度不够快,属于那种比较难得的厚积薄发,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丁道士再问道:“礼圣呢?”

谢狗笑道:“还是候补之一。”

丁道士壮起胆子,“三教祖师呢,该不会?”

谢狗转头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师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名次没有先后之分。

剑修陈清都,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小夫子余客,后来的浩然礼圣,创造文字,绝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望成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泽。

符宗箓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场在那远古五嶽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经亲眼见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间传道的详细光景。

至于陈清都,那会儿还是个浓眉大眼国字脸的青年,模样不俊俏的,单论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几百个陈平安吧。

等到登天一役结束,待在落宝滩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与那之祠有样学样,强行圈了人间一大块地盘,占为己有,炼作一座道观,好像取名为蔡州?再将一州之地,命名为观道观?结果就惹恼了道祖。

谢狗笑问道:“都说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为何合道却是跑到了天外?你这个于玄的徒孙儿,难道就没想过其中缘由?”

丁道士点头道:“想过,没想明白。”

谢狗说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据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说道:“晚辈疑惑的,是那位前辈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为何不干脆去天外炼化星辰作符箓?”

“他如此做了,你们这些晚辈后进,岂不是无路可走,还谈什么天无绝人之路?闷在罐中一万年,不得出气半点。”

谢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们。”

其实不单是于玄凭此别开生面,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连那皑皑洲韦赦,当年也曾受惠于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动让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线机会,只可惜那位自号三十七峰主人的韦赦,自己不争气,道力不济,棋差一着。

听到谢狗的解释,丁道士豁然开朗,真有道士,愿意主动为后世让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台阶,与天稽首,对那位依旧不知姓名、道号的符箓前辈,遥遥礼敬。

谢狗又想起一事,乐呵得不行,越想越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声,她躺在廊道里边,晃荡着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问道:“敢问前辈道场在哪座山头?”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盘桓更多时日,丁道士就想要多与这位前辈多接触几次,哪怕不问道法,多问些万年之前的老黄历也是好的。

谢狗白眼道:“没有正儿八经的道场,咱们落魄山就没有举办过一场正式开峰庆典。既然小陌都没有自己的山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然也没有。可能第一位获此殊荣的,是那山脚看大门的道士仙尉吧,之后那几个元婴境才会跟着补办,我们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无言以对。

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眼前这位前辈,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侣。

陈先生这座才刚刚拥有宗字头名号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巅的大修士们,有些……拥挤啊。

真武山。

原本阳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层层云雾罩住山头。

山外,一尊青衫背剑的巍峨法相,凌空蹈虚,往山走来。

行至真武山的山门牌坊外边,剑仙身高已经与常人无异。

如一尊神灵夜游人间,缩地山河,万法不拘,光阴无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师爷,走出主殿,亲自下山待客。

时隔多年的一场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

双方见面如摊开一幅笔墨未干的画卷。

这个好像相貌、气质没有半点变化的中年男人,就连装束都一如当年,身后背剑,腰间悬符。

他正是当年将马苦玄带出骊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马苦玄名义上的传道人,暗中的护道人,双方有师徒名分。

恍如置身于一幅光阴画卷走马图,携手故地重游,男人环顾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难辨。一个当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今已经问礼正阳山的陈剑仙,就可以多说几句了。”

没有半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反而主动揭开当年那场对话的“楔子”,都不用陈平安开口提醒他了。

画卷当中,地点是小镇外的神仙坟。男人与少年说了一番他的道理。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愤懑神色,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作为局外人的那个“马苦玄”,那会儿明显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话顶过去,“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陈平安此刻更多视线,是在宁姚身上,还有那个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么看怎么与宁姚是天作之合。

缓缓收回视线,陈平安让画卷人物都暂时退场,双手笼袖,散布在这座尚未被大骊王朝改为祠庙的神仙坟,微笑道:“前辈当年这番言语,凭直觉,听得出来,对我没有任何恶意。不过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理解这个道理,在之后的一趟趟远游路上,我就反复思考,嚼着嚼着,就嚼出好些余味来。”

男人走在一旁,开诚布公道:“至多就是对你没有什么敌意。可要说有何善意,倒也谈不上。当年只是怕你年纪小,尤其是有心仪女子在旁边看着,容易一个热血上头,冲动用事,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就误了前程,在这边栽了跟头,导致你我结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师,在自家地盘刁难一个晚辈,这种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确实很早就看出了陈平安有拳意上身。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前辈是修心修力两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处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陈平安,同样没有任何恶意。除非是置身战场,才会对谁有敌意。我跟马苦玄过招的神仙坟,不是前辈的战场,故而毫无杀机,更无半点杀心。我甚至毫不犹豫,如果不是我赢了马苦玄,而是马苦玄胜过我,他再想对我痛下杀手,前辈都会一样拦着。”

男人点点头,“会拦着你杀他,也会拦着他杀你。对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门身份使然,同时不至于对他太过偏袒,是我个人性格导致,不允许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说到这里,男人神色古怪起来,“气势汹汹而来,旧事重提,难不成并非兴师问罪,总不会是来这边与我道谢的吧?”

陈平安依旧是自说自话,“但是不知道前辈有没有意识到一点,桓澍依旧怀揣着一种无形恶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陈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敛笑意,“愿闻其详,为我解惑。”

不识天地真面目,只缘身在红尘中。

看架势,陈剑仙是要先礼后兵?!

桓澍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笑着与自己对视,暗示自己,既然谜底在自身,解铃者便是自己?

陈平安却是心思急转,桓澍在真武山的辈分不低,据说是当代山主岳顶的师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历,桓澍的根脚来历,却是一团迷雾,就连大骊谍报都没有任何记载,只有简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来自中土兵家祖庭。由于自己有个好师兄的缘故,再加上再次见过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个余时务……何止是神游万里,再加上陈平安选择以“遗忘”关键词汇、人事来囚禁神性,经常是瞧见了、听见了什么作为开启门扉某把钥匙的关键词汇,才会临时记起些什么,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岁除宫吴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犹有被吴霜降收拾过一次的皑皑洲韦赦……这些如钓起一连串“鱼获”的心念,和枝蔓繁芜,大火燎原……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陈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须重新一一自斩念头。

桓澍恍然道:“是了。原来如此。人之言语恶意,确实可分三种。第一种,比如市井坊间的恶语相向,最为浅显。第二种是更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语内容、文字措辞上着力,而是一种阶层对低一等、低数等阶层的俯瞰和轻视,陈山主先前评价,还是说得客气了,我这真武山兵家修士,与泥瓶巷陈平安说那番话,便在此境,最后一种,确实隐蔽,难以自觉!因为已经是来自……桓澍所处片面世界,对陈平安所处片面世界的那种无形恶意。双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经无需言语,不用谁开口说话,便有天壤之别,善恶自明。”

来自言语者,来自说话之人的所处阶层,来自整个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语,陷入一种扪心自问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无垢青天中,在泥泞黄土间……”

不知不觉,等到桓澍回过神,陈平安已经撤掉了阵法,两人站在山门口。

陈平安等到桓澍从那境界中脱身而出,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连那马苦玄和马兰花都分得清楚,怎么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马苦玄,或是马苦玄跟真武山和传道人桓澍。

何况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动脱离了真武山谱牒,就马苦玄这种一贯喜欢拉屎不擦屁股的别扭人,都愿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见,马苦玄对这座宗门,对他的师父桓澍,其实都是有感情的。

桓澍问道:“陈山主的道理,已经说完了?这是要走?”

“不然?当年桓澍也没多聊,就那么几句话,总计八十四个字。”

陈平安反问道:“我如今境界比你高,拳头比你硬,就稍微多说几个字,让你不得不耐心听我讲完这总计两百六十四个字。”

退一万步说,不作此想作别想,有心不依不饶翻旧账,真要跟你讨要什么公道,如今的真武山桓澍,给得了陈平安?

既然如此,叙旧过了,那就心满乘兴而来,乘兴意足而归。

不曾想桓澍说道:“不着急走。山主等你登山做客,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似笑非笑,“不会是想要来一场关门打狗吧?”

桓澍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卖关子,解释道:“我那山主师侄,想要跟陈山主谈一件铜臭俗事。”

这下轮到陈平安倍感意外了,你桓澍的辈分这么高?

可别是某位真身神像有资格在那中土兵家祖庭东西陪祀两庑吃香火的人物?

难怪当初去骊珠洞天取走三教一家中兵家信物的,是此人,而非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现任山主。

桓澍笑道:“马苦玄是什么性子,你跟他是同乡,还不清楚?他在山中的辈分,如果再高一点,更要鸡飞狗跳。”

宝瓶洲虽然是浩然九洲中最小的一个,却是唯一一个同时屹立两座兵家祖庭的“大洲”。

风雪庙山主,是位喜欢御剑的剑仙,貌若稚童,眼神深邃,一身道气极为强盛。

而真武山的山主,名叫岳顶,却是一个中等身量、其貌不扬的男子。

岳顶现身山脚,抱拳行礼笑道:“见过陈山主,桓师叔祖。”

陈平安看了眼桓澍。

桓澍瞪了一眼岳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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