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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了起来,心跳得快要迸裂了;黄浊的水已经溢出河床,声如洪雷,向我汹涌滚来,我知道水珠溅到身上,遍体会长满黑色斑点,一下子化为灰烬。我跑着,几乎脚不沾地。山冈上,一个女人向我招手,那是卡特琳,她在等我。我一搭上她的手就有救了。但是,土地在我脚下陷落,这是一块沼泽地,我没法再跑;突然,大地开裂,我刚要举手喊:“卡特琳!”便给滚烫的泥浆吞没了。我想:“这次我不是在做梦,这次我终于真的死了。”

“先生!”

梦一下子又碎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床顶、窗子、玻璃后面的大枣树、在风中摇曳的树枝;这是天天如此的人间,以及它那浓淡分明的颜色、有棱有角的形式、顽固的习惯。

“马车来了,先生。”

“行。”

我闭上眼睛。我伸出一条手臂搁在眼皮上;我愿意再睡着,逃到别处去。不是要逃往另一个世界;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爱我的梦,因为这些梦是在别处发生的。我沿着天空的另一边、时间的另一边,从一条神秘缝隙逃出去;那时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我便不是我自己了。我手臂更紧地压在脸上;绿影中跳动着几颗金色点子,但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花园里的风声、走廊上的脚步声;我侧耳倾听,每个声响都还是那个样子。我醒来了,又看到世界老老实实横卧在天底下,而我横卧在世界的中央,嘴里沾着我生命的这种味道,永远不会消失。我恨恨地想:“他把我唤醒干吗?他们把我唤醒干吗?”

这是二十年前。那时,我长期生活在印第安人村子里。阳光灼伤了我的皮肤,像一张陈旧的蛇皮,从我身上蜕下来;在我新生的肌肤上,一个巫师刺上一些神圣的花纹;我吃他们的食物,唱他们的战歌;许多女人先后在我屋顶下住过;她们皮肤是棕色的,心是热的,人是温柔的。我躺在一张草席上,望着沙地上撑开的棕榈树树影;不到一尺的地方,有一块巨石,在阳光下发亮;树影要碰上石块了;我知道待会儿,树影要碰上石块了,可是我没有看到树影移动;我每天窥伺树影,但从来不曾撞见过。棕榈树影的尖梢已不完全在原来那个地方,可是它没有显出移动过的样子。我可以花几年、几世纪,去望着棕榈树影偷偷地云集在树根上,又偷偷地延伸开去;可能我可以使自己完全消失:太阳、海、阳光下的棕榈树影还留在人间,而我已不存在了。但是,恰在石块颜色变灰的那一瞬间,他们出现了,他们说:“跟我们一起走吧。”他们挟了我的手臂,推我上了他们的船,拿他们的衣服往我身上套,把我送到旧大陆岸边一放。现在,那边是邦帕尔,站在门框里说:

“要不要叫人卸马?”

我一臂撑起身子:

“你就不能让我静静躺会儿吗?”

“您要人七点钟来车的。”

我跳下床,知道再也没法睡了。他们唤醒我,现在一分钟接一分钟,问题层出不穷。我们做什么?我们到哪儿去?不论我做什么,不论我到哪儿,我是无处不在的。

我一边扶正我的假发,一边问:

“我们上哪儿?”

“您原来打算上德·蒙泰松夫人家。”

“你就提不出更有趣的玩意儿了吗?”

“德·马斯那克伯爵抱怨说,在他家的宴席上见不着您了。”

“他永远别想见着了,”我说。

我这个人曾在里维尔、罗马、根特的街头,听到过被扼杀的孩子、被奸淫的妇女的惨叫声,哪里还会对他们这种文质彬彬的纵酒宴乐感兴趣……

“找些别的事干……”

“您觉得什么都无聊,”他说。

“唔!这个城市叫人憋得慌,”我说。

当我肩上挎了满满一袋子金锭钻石走进巴黎的时候,我觉得这座城市大得看不到边。但是现在,我游遍了全城的酒馆、剧院、沙龙、广场和花园。我知道只要稍有耐心,就可以把居民的名字一个个说出来。发生的事没有一件不在意料之中,这些暗杀、殴斗、行刺,警察局竟还为此建立什么统计表呢。

“巴黎没有东西值得您留恋的啰,”邦帕尔说。

“这个世界就叫人憋得慌,”我说。

从前有一天,我也觉得世界大得看不到边。我记起来了。我站在一座山冈上,想:“那边是海,海的另一边,是其他陆地,绵延不断。”现在,不但我知道这个星球是圆的,他们还测出了它的圆周,正在确定赤道与两极的曲度,给地球立了一张详细的清单,竭力把它分成小块地区;他们不久前绘了一张地图,把法国描得毫发不爽,没有一个村子、没有一条小溪不标在上面。还要出门干什么呢?一步还没走,旅程已经结束了。人们给地球各地生长的动植物分门别类,数量真是少得可怜;寥寥无几的田野、颜色、味道、香气、脸孔,徒然演变繁衍,也总是不离其本。

“您上月球去吧,”邦帕尔说。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说,“应该把天捅破。”

我们走下台阶,对马车夫说:

“上蒙泰松公馆。”

进入客厅前,我在门厅停留片刻,站在镜子前,不无嘲讽地注视着自己;我穿了一件杏黄绣金丝绒外衣:二十年了,我也没能习惯这套装束,在白色假发覆盖下,我的脸显得古里古怪。他们穿着这身奇装异服倒是十分自在;他们瘦小娇弱,若是在卡莫纳或查理五世的宫廷里会显得寒碜;女人头发上粉扑得雪白,颧骨上贴了这种火辣辣的红片子,丑不堪言;男人脸上的肉抽动不已,叫我难受:他们微笑时,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缩成一团;他们一刻不停地说说笑笑。我从门厅就听到他们的笑声。在我那个时代,逗人玩乐是弄臣干的事儿。我们也放声大笑,但是一个晚上不会超过四五次,即使天性快活的马拉泰斯塔也是如此:我走进门,看到他们脸孔凝住了,没有一丝笑容,感到很满意。除了邦帕尔以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使他们害怕。这些男人中有许多被我弄得倾家荡产,这些女人中有许多受过我的侮弄;每次决斗,我都把对手杀死;从而我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我走近女主人的椅子,她身边围了一圈人;这是一个讨厌、天性愉快的老妇人,有时说话很风趣;她还算喜欢我,因为她说我是她认识的心眼儿最坏的男人。这时可别想去跟她谈话。年老的达米埃和年轻的里歇正在讨论;他们讨论成见在人生中的作用;里歇维护理性的权利。我厌恶那些老年人,他们觉得活的这一辈子,像一块大蛋糕那样圆而丰满。我厌恶那些青年人,他们觉得前途无量;我厌恶所有人脸上流露的这种兴奋聪明的神气。只有蒙泰松夫人不动声色地听争论,一边用针扎她手中的挂毯。我出其不意地说:

“你们两个都错了。理性和成见对人类都没有用处。没有东西对人类是有用的,因为人类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您这人说这话,倒是再恰当也没了,”玛丽亚纳·德·辛克莱轻蔑地说。

这个少女身材高大,颇有姿色,是德·蒙泰松夫人跟前的朗读女伴。

“人给自己和别人创造幸福,”里歇说。

我耸耸肩膀:

“人永远不会幸福。”

“他们变得理智的那天就会幸福,”他说。

“他们甚至连幸福也不希望,”我说,“他们只要求消磨时光,最后让时光把他们消磨掉就满意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在这里,说些豪言壮语,自我陶醉,好把时光消磨掉。”

“您对人怎么会有认识呢?”玛丽亚纳·德·辛克莱说,“您厌恶他们。”

德·蒙泰松夫人抬起头,针空举在挂毯上,说:

“唔!这问题谈够了吧。”

“是的,”我说,“空话谈够了。”

空话;这就是他们给我的一切:自由、幸福、进步;今天人们就是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喂养自己。我转过身,朝门口走;我在这些堆满家具摆设的小房间感到气闷,到处是地毯、软座墩、帷幕,空气中布满了香粉,我闻了头痛。我的目光在客厅扫了一圈;他们又开始唠叨起来;我可以使他们扫兴一阵子,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的热忱又来了。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和里歇躲到了房间角落里,他们在谈话,眼睛闪闪发光。这两人倒很投机,每个人对自己都是很投机的。我恨不得脚跟一踩,把他们的脑浆都踩出来。我走出门口。隔壁走廊上,有些男人围坐在一张赌桌旁;这些人不言不笑,两眼发直,嘴唇抿紧;赢钱,输钱,这就是他们找到的消遣人生的方法。在我那个时代,战马在平原上驰骋,我们手执长矛;在我那个时代……突然,我想:“这个时代不就是我的时代吗?”

我瞧了瞧我的镶扣皮鞋,我的花边袖口;二十年来,我像在参加一场游戏,一天中,子夜钟敲十二下时,我回到阴界。我的目光移到钟上。镀金钟面上,一个瓷做的牧羊女在向一个牧童微笑;刚才,时针正指在子夜零时,明天后天也会指在子夜零时,而我还在这里;除了这块土地外,没有其他土地,而我在这块土地上,已没有安身之地。我在卡莫纳、在查理五世的宫廷里感到自由自在,但是那个时代结束了。从此以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绵绵无尽的流亡岁月;我所有的衣服将是些舞台上的戏装,我的生活也是一场游戏而已。

圣昂热伯爵走到我跟前,脸色非常苍白。我叫住他问:

“您不赌了吗?”

“我已经赌过了头,”他说,“输光了。”

他额上有几颗汗珠,这个人又蠢又懦弱,但是,他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得其所哉。我羡慕他。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

“把它赢回来。”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输了呢?”

“您会赢的。人到最后总是会赢的。”

他把钱包一把抓了过去,走去坐在桌子前;他的双手抖了。我身子俯在他的靠椅上,这场赌博叫我感到好玩。他若输了,会干吗呢?自杀?跪在我面前?像德·万特农侯爵那样把老婆卖给我?汗珠在他上唇冒了出来,他正在输。他输了,他感到生命在他胸中跳动,燃烧着他的太阳穴:他在冒生命的危险,他在生活。“而我?”我想,“这些人中间最卑贱的一个能体验的东西,我就永远不能体验了吗?”我站起身,朝另一张桌子走去;我想:“我把我的财富输光,总是可以办到的吧。”我坐了下来,抓了一把金路易往绿呢桌面上一放。

宾客中引起一阵骚动。萨塞尔男爵走来坐在我对面;他是巴黎最有钱的金融家之一。

“这样赌才有意思,”他说。

他也抓了一把金路易往桌面上一放,我们一声不响赌了起来。半个小时后,我前面一块金币也没了,口袋是空的。

“我赊赌五万埃居,”我说。

“同意。”

当时,一群人把我们的椅子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屏息敛气盯住赤裸裸的桌面。当萨塞尔把他的牌摊在桌面上,我把我的牌扔掉时,他们不由自主地齐声哄了起来。

“所有输赢全部押上,”我说。

“全部押上。”

他发牌。我望着发光的牌背面,感觉我的心开始跳得快了;我若输了,身无分文,可能我生活的味道会改变……

“出牌,”萨塞尔说。

“两张,”我说。

我看牌。方块K。我知道我的牌压倒了萨塞尔。

“再加一万,”他说。

我迟疑了一秒钟。我可以把牌扔掉,说:“我不赌了。”在我咽喉里蠕动着一种东西,有点像怒火。我竟落到这般地步?为了输钱去作弊?往后就不许我在生活中不作弊了吗?

我说:“赌。”我把牌摊开。

“明天午前把钱送到府上,”萨塞尔说。

我躬身行了个礼,穿过走廊,回到客厅里。圣昂热伯爵靠在墙上,快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我把您借我的钱都输了,”他说。

“有人要输还输不了呢,”我说。

“您要我什么时候还钱?”

“二十四小时后。惯例不是如此吗?”

“我没法还,”他说,“我没有这笔钱。”

“那当时就不该借。”

我转过身,遇到德·辛克莱小姐的目光,她蓝眼睛里闪耀着怒火。

“有些法律惩治不到的罪恶,却比明目张胆的谋杀更加无耻,”她说。

我说:

“我不谴责谋杀。”

我们相互默默瞪了一眼;这个女人不怕我;她突然转过身去,但是我把手放到她的臂上。

“我叫您非常厌恶,对吗?”

“您还巴望引起人家别的感情?”

我笑了。

“您不理解我。您应该邀请我去参加你们星期六召开的小集会。我会向你们透露我的内心……”

这句话叫我说中了,她的脸微微泛红。德·蒙泰松夫人不知道她的朗读女伴把客厅的几位常客吸引到她自己家去;她这个女人不会原谅这件事。

“我只接待我的朋友,”她说。

“把我看做敌人不如把我看做朋友好。”

“这是一笔交易吗?”

“您愿意也可这么看。”

“我的友谊不是可以买卖的,”她说。

“我们以后再说吧,”我说,“请您考虑。”

“一切考虑过了。”

我向她指了指邦帕尔,他在一张安乐椅里打瞌睡。

“您看到这个秃头胖子吗?”

“看到。”

“前几年我到巴黎时,他是一个有抱负、天资聪敏的年轻人,我那时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俗人,他企图耍我。您看看我给他的下场。”

“您做出这种事我并不奇怪。”

“我谈起这件事并不是要您奇怪,只是要您考虑。”

这时,我看到圣昂热伯爵走出客厅,他步履蹒跚,像一个醉汉。我叫了一声:

“邦帕尔。”

邦帕尔身子一抖;我喜欢看他醒来的样子;他看到自己又卷进生活的旋涡,他看到我,他会想到,除非去死,不然每次醒来少不了看到我在他面前。

“跟我来,”我说。

“有什么事?”邦帕尔问。

“明天早晨,他要还我两万埃居,他没有这笔钱。我在想这个笨蛋会不会去自杀。”

“当然会的,”邦帕尔说,“他没有其他办法。”

我们跟在圣昂热后面,穿过府邸大院,邦帕尔问我说:

“这种事怎么会叫您感到好玩?五百年来,您看到的尸体还不够多吗?”

“他可以跳上船到印度去,到大路上去乞讨;他可以试图杀死我。他也可以在巴黎声名狼藉地过太平日子。”

“这些他都不会去做的,”邦帕尔说。

我耸耸肩膀: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们总是做同样的事。”

圣昂热走进了王宫花园,慢腾腾地在回廊绕了一圈。我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我喜欢观察苍蝇、蜘蛛、青蛙的抽搐、金龟子的无情残杀,但是我更喜欢窥伺人的自我斗争。没有东西逼他自杀,他若不愿意死,只要拿定主意:“我就是不自杀……”

起了一声枪响,软弱无力的。我走近去。我每次都感到同样的失望。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的死是我怀着好奇窥探着的一件大事;但是,当我走到他们的尸体前,我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他们的死无足轻重。

我们从花园出来,我对邦帕尔说:

“你知道吗,你耍什么样的把戏最能损害我?”

“我不知道。”

“就是拿一颗子弹打进你自己的脑袋。你不想试一试吗?”

“那您是太高兴了,”他说。

“不。我将十分失望。”

我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

“幸而,你太胆小了,”我说,“你会长期留在我身边,直到死在床上为止。”

他的眼里有些什么东西醒了:

“您敢肯定您永远不会死?”

“可怜的邦帕尔。我永远死不了。我永远不会把你知道的那些契约烧掉。你永远得不到解放。”

他的目光熄灭了。我重复说:

“永远不会,这句话没有人懂得它的含义,你也不会懂。”

他没有回答,我说:

“回去吧。我们去工作。”

“您还要熬夜?”

“当然啰。”

“我可要睡了。”

我笑了笑说:

“好吧,你去睡吧。”

折磨他已经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我毁了他的一生,他也习惯了这种毁灭了的命运,每天夜里,他睡着觉,把一切忘了。最悲惨的灾难也阻止不了他天黑后睡上一觉。圣昂热心惊胆战了一阵,现在已长眠于地下,他逃过了我;对他们来说,总有一个逃避的方法。在这个我寸步难离的世界上,痛苦不比幸福更为重要,憎恨也与爱情同样无聊。爱憎苦乐都同样得不到结果。

车子送我们回到家,我走进实验室。应该永远不再出来。只有在这里,远离人的脸孔,我有时才会忘掉自己。应该承认他们取得了一些惊人的发现。返回旧大陆时,我听说以前我认为居于宇宙中心恒静不动的地球,既自转也绕太阳转,这使我目瞪口呆;雷电、彩虹、潮汐这些最神秘的现象,都得到了解释;人们已经证明空气是有重量的,也知道怎样去称这个重量;他们把地球分成一块块的,但是宇宙扩大了:天空中增添了新的星辰,这是天文学家在他们的望远镜里观察到的;有了显微镜,又发现了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在自然界本身出现了一些新的动力,并开始加以利用。另一方面,他们也很蠢,竟对自己的发现那么自豪,因为他们永远没法窥测到历史的最终面目,他们在窥测到以前早就死了;但是我可以利用他们的努力,窥测到这一切;科学终于完成功业的那一天,我还在人间;他们是为我在工作。我望一眼蒸馏器、细颈玻璃瓶、一动不动的设备。我把手放在一块玻璃板上。玻璃板在那里,静静地在我手指下,跟我五百年前看过摸过的玻璃没有两样,我周围所有的物体都一声不出,死气沉沉,跟原来一个样;可是,只要在一个物体上摩擦一下,就可在表面产生一些未知的力;在这些静止的外表下,放出一些捉摸不透的功率;在我呼吸的空气中,在我脚踩的土地下,跳动着一个秘密;整整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比我睡梦中见到的形象更新奇、更飘忽,隐藏在这个已令我厌倦的宇宙后面。我关在这四堵墙之间,比在平淡无奇的大街上,无边无际的美洲平原上,更感到自由自在。这些我无法摆脱的陈旧的形状和颜色,终有一天要爆炸;这块四季如一的天空,终有一天要被我捅破;终有一天,我要凝视这块虚幻的景色的背面。那时会看到些什么呢,我还无法揣测,我只需知道这是另外的东西就够了;或许这不是眼睛、不是耳朵、不是手所能触及的;那时,我也会忘了我曾有过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耳朵、这样的手;或许我最终也会变成另一个了。

在曲颈瓶瓶底,有一堆黑色沉淀,邦帕尔幸灾乐祸地说:

“失败了。”

“说明这块煤里还有杂质,”我说,“重新再做。”

“我们做过一百次了,”他说。

“但是还不曾用真正的纯煤做过。”

我倒转曲颈瓶,把粉末铺在一块玻璃板上。这真的只是异形物的余渣吗?还是煤里含有微量的矿物质?事实是不会说话的。我说:

“应该用金刚石做试验。”

他耸耸肩膀:

“金刚石怎么烧?”

实验室角落里火光融融。室外一片夜色。我走近玻璃门。最初的星星戳破了深蓝色天幕,历历可数;薄明微光中,隐伏着千千万万颗星星,等待着脱颖而出;在这背后还有其他星星,不是我们衰弱的肉眼能够看见的;但是,最早发亮的总是这几颗;几世纪来,天空没有丝毫变化;几世纪来,我头顶上总是闪着同样阴森森的冷光。我回到桌子旁,邦帕尔已经摆上了显微镜。常客开始陆续来到客厅,妇女浓妆艳服去赴舞会,酒馆飘出阵阵笑声;对他们来说,即将启幕的夜晚不同于其他的夜晚,它是独一无二的。我把眼睛凑在目镜上,望着灰色粉末,突然我感觉到我熟悉的这种大风暴的气息;它袭击了宁静的实验室,把蒸馏器扫落在地,掀掉我头上的屋顶;我的生命像一团火焰,像一声尖叫,冲天而去;我感到生命藏在我的心中,心在燃烧,心跳出了我的胸膛;我感到生命在我的指尖上,这是一种撕裂、殴打、扼杀的欲望;这双手痉挛地抓住显微镜,我说:

“我们离开这里。”

“您要出去?”

“是的。你陪我去。”

“我宁可睡觉。”

“你睡得太多了,”我说,“肚子愈来愈大。”

我摇摇头:

“年老真是可悲!”

“噢!做我这样的人不比做您这样的人差。”

“学会逆来顺受确实不简单,”我说,“你年轻时也是胸有大志的吧?”

“让我灵魂感到安慰的,”他笑着说,“是我决不可能像您这样不幸。”

我把斗篷披在肩上,拿起帽子,说:

“我渴了。给我拿酒来。”

我是渴了吗?我全身有一种痛苦的需要,不是粮食、饮料,也不是女人能够满足的。我接过邦帕尔递给我的杯子,一饮而尽;我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做了一个鬼脸。

“你对实验感兴趣,这点我理解,”我说,“当然啰,要是有一个人跟我说,他是不会死的,我也会想亲自证实一下。但是我请你不要再用你的砒霜来糟蹋我的美酒。”

“说来您也该死上一百回了,”他说。

“你就认了吧,”我说,“我是不会死的。”

我向他笑笑,我很善于模仿他们的笑容。

“此外,这对你也是一种损失,你没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了。”

“您也只有我啊,”他说。

我朝德·蒙泰松夫人府上走去。我为什么还想去看他们的脸呢?我对他们一无所求,我知道。但是,他们生活在这个天空下,而我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坟墓里,这叫我无法忍受。

德·蒙泰松夫人在壁炉旁边绣挂毯,她的朋友团团围着她的椅子,没有任何变化。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在倒咖啡,里歇瞧着她,神情又幼稚又满足;他们在笑,他们在谈话;在这几个星期,没有人注意到我不在。我愤怒地想:“我要这些人注意到我来了。”

我走近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她态度镇静自若,问我:

“来点咖啡?”

“谢谢啦。我不需要您的这些蹩脚货。”

“随您。”

他们在笑,他们在谈话;他们在一起很高兴,深信自己活着,感到幸福;没法说服他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说:

“我们最后那次谈话,您考虑过了吗?”

“没呢,”她微微一笑,“我最不把您放在心上了。”

“我看得出来,您就是一个心眼儿地讨厌我。”

“我确是非常死心眼儿。”

“我也不见得好一些,”我说,“有人跟我说,您的集会很有意思。在那里热烈争论各种最先进的思想,这个世纪最有智慧的人物抛下这个过时的沙龙,聚集到您的周围来了……”

“对不起,”她说,“我该给大家敬咖啡了。”

“那我去跟德·蒙泰松夫人谈谈。”

“随您高兴。”

我走过去,胳臂撑在女主人的椅子上。她接待我总很殷勤,因为我不怀好意的言行她听了解闷儿。当我们把宫廷、城里的新闻一一议论过来时,我窥见玛丽亚纳·德·辛克莱的一道目光;她马上转眼看其他地方,可是她装得若无其事也没用,我知道她内心忐忑不安。我毫不怨她;她讨厌我,但是,事实上人们恨的爱的从来不是我,是一个化身,对这么一个化身,我也是无动于衷的;至于我自己,会引起人家什么样的感情呢?贝娅特丽丝有一天对我说过:不吝啬、不慷慨、不勇敢、不胆怯、不恶毒、不善良,事实上我什么人都不是。我目光随着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她在沙龙里穿来梭往,雍容大方,她确实有些地方令我喜欢。在淡烟轻雾似的头饰下,可以看到她浅褐色云鬓,一张热情的脸上两只炯炯有神的蓝眼睛。不,我不愿意伤害她。但是,我有一种好奇心,想要知道她恬静的尊严遇到痛苦时会成什么样的。

“今晚客人不多,”我说。

德·蒙泰松夫人抬起头,向四下迅速扫了一眼:

“这是天气不好。”

“我看是不痛不痒的议论提不起人们的兴趣,目前大家热衷于政治……”

“在我家里,绝对不许议论政治,”她威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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