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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为什么要关心我?”我说。
“人家居然会对您表示关心,这点您不理解是吗?”
有一会儿,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说一句话。
“我以后考虑,”我说,“我会给您答复的。”
“剪子街十二号,”她说,“我现在的地址。”
她向我伸出手。
“谢谢。”
“剪子街十二号,”我说,“道谢的应该是我。”
她上了车,我听到轮子滚动声在大路上离远了。我两臂抱住大椴树的躯干,脸紧紧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怀着希望与焦虑的心情想:“我又会活过来吗?”
有人敲门,玛丽亚纳进来了,她走近我的书桌,说:
“还在工作?”
我笑笑:
“可不是么。”
“我肯定您一天来没有动过一动。”
“这倒是的。”
“您吃过中饭吗?”
我略一迟疑,她急忙说:
“您肯定没吃过,您会把身体搞垮的。”
她望着我,又关心又不安,我感到难为情,不吃、不睡、献出财富与时间,这对她和对我并不意味着同样的事;我在向她说谎。
“要是我不来,您会整夜坐在这里……”她说。
“我不工作会觉得无聊,”我说。
她笑了:
“别找借口了。”
她果断地伸手把散在我面前的纸一推。
“够了。现在您该去吃饭。”
我遗憾地望着堆满文件的桌子、重重幕帘遮得不透光的窗子、昏暗的墙壁;我在巴黎的住宅如今成了制订未来大学计划的中心;面前有明确的任务去完成,我在这间办公室内就坐得住;只要我在这里,就不用到其他地方去,就不用……
“我到哪儿去吃?”我说。
“有的是地方……”
我突然说:
“您跟我一起去吧。”
她犹豫了:
“索菲等着我。”
“让她等着吧。”
她望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娇声问:
“这真的叫您高兴吗?”
我耸耸肩膀;怎样向她解释说,我希望她陪我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我需要她是为了活着;说话会泄露我的秘密;我不是说得太多,就是说得太少;我希望对她诚诚恳恳的,但是要我诚恳又是不允许的。我简单地说:
“当然啰。”
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她拿定了主意。
“那么,带我上那家新式的酒馆去,谁都谈到它,听说酒菜做得很好。”
“达戈诺酒家?”
“是那家。”
她的眼睛亮了;她总是知道上哪儿去,去做什么;她总是有什么需要满足的欲望和好奇心;我若能一辈子跟着她过,就不会感到自身的拘束。我们走下楼梯,我问:
“咱们走去?”
“当然,”她说,“月光多美。”
“啊!您爱月光,”我不满地说。
“您不爱吗?”
“我讨厌月亮。”
她笑了:
“您的感情总是太过分。”
“当我们大家都死了,它还留在空中嘲弄人间,”我说。
“我不嫉妒它,”玛丽亚纳说,“我不怕死。”
“真的!要是有人跟您说您等会儿就死,您不害怕?”
“啊!该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
她走路步子急速,贪婪地用眼睛、用耳朵、用她娇嫩皮肤上所有的毛孔来吮吸这个夜晚的温馨。
“您真爱生活,”我说。
“是的,我爱生活。”
“您从来不曾有过痛苦?”
“有过几次。但是痛苦本身也是生活。”
“我想跟您提个问题,”我说。
“提吧。”
“您爱过吗?”
她即刻回答说:
“没有。”
“您可是个热情奔放的人。”
“是啊!”她说,“在我看来别人总是懒洋洋、冷冰冰的,他们不是活着……”
我感到有点揪心。
“我就不是活着,”我说。
“您对我说过一次,”她说,“但是,这不是真的,决不会是真的。您不论做好事做坏事都爱过分;您忍受不了平凡庸碌;这就是活着。”
她望着我:
“归根结蒂,您的恶意是一种反抗。”
“您不了解我,”我冷冷地说。
她脸红了,我们默默走到酒馆门口。一条楼梯引向一个大厅,被烟熏黑的柱子撑着拱顶;戴彩色小帽的侍者穿梭来往于桌子之间,桌旁挤满喧嚣的人群。我们在角落里拣了一张矮桌子坐下,我点了菜。当侍者把冷盘和一壶玫瑰红葡萄酒端到我们面前时,玛丽亚纳说:
“我对您表示好感的时候,您为什么发火?”
“我问心有愧。”
“您毫不计较地把时间、金钱、心血贡献给我们的事业,这不是真的吗?”
“但这并不需要我做出什么牺牲,”我说。
“是啊,您贡献出一切,又不觉得在做牺牲,这才是真正的慷慨。”
我在我们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您忘了过去吗?”
“不,”她说,“是您变了。”
“人是不会变的。”
“啊!这个我不信。人若不会变,我们一切工作都是白费的,”她急切地说。
她望着我。
“我可以肯定,现在您决不会逼一个人自杀来解闷儿。”
“这话不错……”我说。
“您看。”
她把一块鹅肝泥放进嘴里,吃的时候神情严肃,又带点兽性,尽管动作含蓄雅致,还是像一个化作女人的狼,牙齿发出残忍的光芒。怎样向她解释呢?做坏事不再教我觉得好玩,但是我并没有变得好一点,我还是不好、不坏、不吝啬、不慷慨。她向我笑笑。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您呢?”
大厅那一头,一个青年女子拿着手摇弦琴自拉自唱,群众齐声跟着唱迭句。平时我讨厌这些人的闹声、哄笑声、说话声。但是,玛丽亚纳笑盈盈的,引起她这样笑的东西我是没法讨厌的。
“我也喜欢。”
“但是您没吃东西,”她说话带点责备的口吻,“您工作太辛苦,把胃口也弄坏了。”
“不是这么回事。”
我把一块鹅肝泥拨到自己的盘子里。在我的周围,他们吃着,喝着,身边都有个女伴向他们笑着。我也吃着,也喝着,也有个女伴向我笑着。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可以说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这个女人嗓子好,”玛丽亚纳说。
摇弦琴的女子走近我们桌子;她一边唱,一边高兴地望着玛丽亚纳。她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都跟着她唱了起来。玛丽亚纳清亮的声音与其他人的声音唱成一片。她向我弯下身。
“您也该一起唱。”
有种羞怯的感情封住了我的咽喉,我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唱过!我望着他们。他们向女伴微笑,他们唱着,有一团火焰在他们心中燃烧;有一团火焰已经开始在我心中燃烧。当这团火焰燃烧时,过去还是未来都无足轻重了;不论明天死,十年后死,还是永远不死,都毫无差别了。同样的火焰。我想:“我是个活人,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我随着他们唱了起来。
“这不是真的,”我想,“我不属于他们……”我半个身子躲在大柱子后面,望着他们跳舞;韦迪埃握着玛丽亚纳的手,有时还抚摸一下,他呼吸着她的气息;玛丽亚纳穿一件蓝色长裙,袒露着肩膀和上胸;我多么愿意抱住这个纤弱的身子,但是我感到四肢瘫痪了:“您的身子属于另一类。”我的手、我的嘴唇是石头做的,我不能接触她;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笑,我的心里怀着这种默默的嫉妒;这些人,他们跟她是同类,我在他们中间是无事可做的。我朝门口走去,正要跨出门口,玛丽亚纳的声音叫住了我。
“您到哪儿去?”
“我回克雷西,”我说。
“不跟我说声再见?”
“我不愿打断您的兴致。”
她惊奇地望着我,说:
“怎么啦?您为什么那么急着走?”
“您知道我不善于交际。”
她说:
“我想跟您谈五分钟。”
“行。”
我们穿过花砖石门厅,她推开图书室的门。宽敞的图书室内没有一个人,提琴声通过排满书架的墙壁,低幽幽地传到我们耳内。
“我要跟您说的是,如果您真的拒绝参加我们的慈善会,我们谁都感到失望。”
她又问:
“您为什么不愿接受?”
“我无力担当这项任务,”我说。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会做错事,”我说,“我会把老年人烧死,而不是给他们盖养老院,我会让疯子自由行动,把你们的哲学家关进笼子。”
她摇摇头,说:
“我不明白,我们能把这所大学办起来,全亏了您,您的开幕词也是一篇出色的演说。有时候,您一点也不相信我们的努力会有结果。”
我一声不出,她又说了,有点不耐烦:
“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说真的,”我说,“我不相信人会进步。”
“可是很明显的,我们要比从前更接近真理,甚至更接近正义。”
“您敢肯定,您的真理与正义要比过去几世纪的真理与正义更有价值?”
“科学胜过无知,宽容胜过偏激,自由胜过奴役,这些您同意吧?”
她说时一片天真的热情,叫我恼火,她说的是他们的语言。我说:
“从前有个人对我说,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我相信他说得对,我们企图为他人做的一切,到头来是无济于事的。”
“啊!”她洋洋得意地说,“要是我的良心驱使我为宽容、为理智、为自由而斗争呢?”
我耸耸肩膀。
“那您就去做吧,”我说,“我的良心从不命令我去做什么。”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帮助我们呢?”她说。
她盯住我看,怀着那么真诚焦虑的神情,我再一次感到一种痛心的欲望,想向她毫无保留地披露我的心事;只有那时,我又会真正活过来,成为我自己;我们说话不会言不由衷了。但是,我回想起卡利埃痛苦的脸。
“为了消磨时间,”我说。
“这不是真的!”她说。
她眼里流露感激、温柔和信任;我愿意成为她看到的那个人。但是,我的整个身世只是一个骗局:每句话、每次沉默、每个手势,甚至我的脸都在向她说谎。我不应该把真情讲给她听,我又恨欺骗了她,我只能一走了事。
“这是真的。现在,我该回到我的曲颈瓶旁去。”
她勉强笑了一笑:
“这样走太仓促了。”
她手放在门把上,问: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一阵沉默;她背贴在门上,离我很近,袒露的肩膀在暗影里发亮;我闻到她头发的气息。她的目光在召唤我,只要一句话,只要一个手势。我想,一切都将是谎言,她的幸福、她的生命、我们的爱情都将是谎言,我的每一个吻都将是对她的背叛。我说:
“我觉得您不再需要我了。”
突然她脸色一沉:
“您怎么啦,福斯卡?咱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您有那么多的朋友。”
她直率地笑了:
“您嫉妒?”
“为什么不呢?”
我又在撒谎;这里面牵涉的不是一种人情的嫉妒。
“这是愚蠢的,”她说。
“我生来不是与人应酬的,”我没好声气地说。
“您生来也不是为了孤零零生活的。”
孤零零。我闻到在蚂蚁攒动的土包四周弥漫的花园气息,嘴里又有了这种死亡的味道;天空是赤裸裸的,平原上一片荒芜;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气。我不愿说的话又涌上我的嘴边:
“您跟我来。”
“跟您去?”她说,“去多久?”
我张开双臂;一切都是谎言,甚至那充满我内心的欲望,甚至我对她这个会腐朽的肉身的搂抱,又何尝不是呢;但是,我没有挣扎的力量,我紧紧抱住她,就像我是一个面对着女人的男人;我说:
“去一辈子。您愿不愿意在我身边度过您的一辈子?”
“我天长地久地在您身边,”她说。
早晨回到克雷西,我去敲邦帕尔的房门,他正要把一块黄油面包浸在一碗牛奶咖啡里。他已经老态毕露。我在他对面坐下。
“邦帕尔,我要让你大吃一惊,”我说。
“是么,”他说话时无动于衷。
“我决定为你做点事情。”
他头也不抬一下。
“真的?”
“真的。把你留在身边那么多年,不许你出去试一试你的运气,我感到内疚。有人跟我说,弗雷蒂尼公爵接到使命要前往俄罗斯女皇宫廷,正在找一名秘书,一位能干的权术家在那里可以飞黄腾达。我将竭力推荐你去,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在圣彼得堡出头露面干一番。”
“啊?”邦帕尔说,“您要把我支走?”
他露出恶意的微笑。
“不错,”我说,“我要娶玛丽亚纳·德·辛克莱。我不希望你与她接近。”
邦帕尔把另一块面包浸在碗里。
“我开始老了,”他说,“我不想走远道了。”
我的喉咙卡紧了,我知道我的把柄叫人抓在手里了。
“你小心,”我说,“要是你拒绝我的建议,我会下决心把真相告诉她,接着立刻把你撵走。你要另找一份差使可不容易。”
他猜不透,为了要他保守秘密,我愿意付多大的代价;此外,他老了,他厌倦了。他说:
“要离开您,我很难过。但是,我相信您慷慨大方,会减轻我漂泊异国的痛苦。”
“我希望你在那里生活愉快,并在那里结束你的余生,”我说。
“噢!我可不愿意死前不见您一面,”他说。
他的语调中含有一种威胁,我想:“现在,我有了需要畏惧、需要保卫的东西。现在,我爱,我能受苦;我又变成一个人啦。”
“我听到你的心跳,”我对玛丽亚纳说。
天亮了。我头枕在她的胸上,胸脯起伏均匀,我听到她的心房发出低沉的跳动声;一声心跳把一股血送进血管,然后这股流动的血又返回心脏;那边,银白色海滩上,海潮受到月光的引力,也涨落有序,拍击着海岸;高空中,地球朝着太阳急转,月亮朝着地球不动地直往下坠落。
“心当然会跳的。”她说。
血在她血管内流动,地球在她脚下旋转,在她看来是天经地义的。我对这些奇异的新事物难以习惯,我侧耳听她的心跳,我听见了。人不能够听到大地的悸动吗?
她轻轻推开我:
“让我起来。”
“你有的是时间。我也挺不错。”
透过窗帘射进一道光线,我看到暗影中衬软垫的墙壁、精工细雕的梳妆台、靠椅上凌乱堆放的纱裙。一只花瓶内插了鲜花;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它们不像是梦幻中的东西。可是这几朵花、这些瓷器、这种鸢尾花的香味都不完全属于我的生活;我好像跃过了永恒而停落在这一瞬间,这一瞬间又是为另一瞬间安排的。
“已经很晚了,”玛丽亚纳说。
“你跟我一起感到厌倦吗?”
“闲着让我感到厌倦,”她说,“我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我让她起来,她忙不迭地开始她一天的工作;这是很自然的。对她与对我来说,时间的价值并不相同。
“你哪儿来那么多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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