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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手爱着你
《死亡之手爱着你》开始就是个笑话,或者说更像是一个挑衅。他本该更小心的,但事实上,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嗑药,又喝了太多劣质酒,因此没有完全尽责。他不该被追究责任,也不该被要求遵守那该死的合同条款。正是那东西束缚了他,那份合同。
他也无法摆脱那合同,因为上面没有任何最后期限。他本该写入“有效期”这一项的,就像箱装牛奶、桶装酸奶、罐装蛋黄酱一样。可那时候他哪里懂合同啊?当时他才22岁。
他那会儿急需用钱。
钱太少了,那笔交易太糟糕了。他被宰了。他们三人怎么能这么占他便宜呢?尽管他们不肯承认亏待了他。他们只是引用那该死的合同,让人看上面确凿无误的签名,包括他的签名,他只能忍气吞声,付出代价。他起初不肯付钱,直到伊莲娜找了律师。现在他们找律师就像在狗身上抓虱子。考虑到他们曾经的亲密关系,伊莲娜本来可以放他一马的,但是不行,她的心仿佛沥青,经过年复一年的日晒,越发坚硬干枯。是钱毁了她。
他的
钱。正是因为他,伊莲娜和其他两人才变得有钱,足以支付律师费,还是最高级的律师,像他一样优秀。倒不他的
是说他想和律师们进行什么谩骂、争夺、撕扯的竞争。客户始终是食肉啃骨的鬣狗们的早餐,它们就像一大群雪貂、老鼠、食人鱼一样,一点点地咬你,直到你变成碎片、肌腱、趾甲。
所以他只能几十年不断地付钱。因为正如他们理直气壮指出的,在法庭上他不会有任何胜算。他签过名了,在那该死的合同上。他用炽热的鲜血在上面签的名。
签合同时,他们四个还是学生。那时他们也不算特别穷,否则就不会接受所谓的高等教育,而是去修补冻裂的公路,去烤汉堡,赚最低工资,或是在廉价、难闻的酒吧里做买卖,至少伊莲娜会这样。可尽管没到贫寒的地步,他们还是囊中羞涩。他们靠暑假打工赚的钱和亲戚勉强的接济艰难度日,伊莲娜则靠微薄的奖学金过活。
他们最初是在一家一毛钱一客的生啤酒店里认识的,那里尽是些喜欢打趣、抱怨、吹牛的人,当然,不包括伊莲娜,她从不喜欢这类事。她更像是一位女训导员,当其他人都烂醉如泥,忘记把10分硬币和25分硬币放哪里了,或过于狡猾压根儿没带钱时,她会去买单,也不是说她之后不会把钱讨回来。他们四个发现彼此有共同的节省食宿开销的需求,于是就在大学附近租了房一起住。
那是20世纪60年代,当时学生可以在那个地区租房住,只要有那种狭窄、尖屋顶、三层楼、夏天闷热窒息、冬天寒冷刺骨、破旧、散发尿骚味、墙纸剥落、地板凹凸不平、暖气片叮当作响、老鼠出没、蟑螂横行、维多利亚式的红砖排屋就行。当时,那些房子还没被改造成价值连城的文物建筑,还没被贴上历史纪念铭牌。而一群白痴在四处转悠,在这些标着虚高价格、目空一切的房地产上贴上了这些铭牌。
他自己的住所,签那份不明智的合同就是关于这个住所——上面也贴了历史纪念铭牌,说是——真是令人震惊!——他本人曾在此居住过。他知道自己曾在那里住过,他当然不需要别人提醒,也不需要看到自己的名字,杰克·戴斯,
1963—1964,
弄得好像自己才他妈的活了一年,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世界经典惊悚之作《死亡之手爱着你》创作于此”。
我又不傻!我全明白!
他想对着那个蓝白相间的椭圆形珐琅铭牌大吼。他应该忘掉这事,尽量忘掉整件事,可是他做不到,因为它束缚住了他的腿脚。每次进城参加电影节、文学节、动漫节、妖魔鬼怪节或之类的,他都禁不住会瞥它一下。一方面,它在提醒他当初签合同时的愚蠢;另一方面,看到“世界经典惊悚之作”这几个字又让他有一种令人感伤的满足。他对那块铭牌迷了心窍。它仍然是对他一生主要成就的肯定。确实是的。
或许这会是他的墓地铭文:《死亡之手爱着你》,世界经典惊悚之作。或许那些适婚的女孩粉丝会化着哥特眼妆,像弗兰肯斯坦那样在脖子上刺上文身,手腕上画上虚线表示切割处,前来祭奠他,用枯萎的玫瑰和白色的鸡骨头当祭品。现在他都还没死,已经有粉丝给他寄这些东西了。
有时粉丝们会在他出席活动地点的附近出没,诸如那些研讨会,他会被邀请来喋喋不休地讨论“文学体裁”的内在价值,或是回顾从他的代表作衍生出来的各种电影。粉丝们披着褴褛的裹尸布,脸部涂上病态的绿色,还带上了装着自己裸照和/或脖子上绕着黑绳,舌头吐出来的照片,照片都放在信封里。他们有时也会带着装有几簇自己体毛的袋子,还说要在戴着吸血鬼假牙的情况下提供壮观的性爱表演,这可太令人难堪紧张了,他从未接受过这些。不过其他的甜言蜜语他倒没拒绝过。他怎么会呢?
不过这一直很冒险,对他的自我不无风险。假如他在床上表现不佳,或者,由于这些姑娘喜欢那些能带来一定程度不适的催情手段,诸如在地板上、顶着墙壁,或是被绳子绑在椅子上做,那可怎么办?假如她们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皮革内裤,把蛛网长袜子套回去,对着浴室镜子修整那些粘上去的化脓伤口,一边说“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又如何?他知道这种事会发生,随着年纪渐长,身体日渐衰弱,自己越发陈旧落伍,这种情况会更多。
“你弄坏了我的伤口。”她们甚至会这么说。更糟糕的是,她们会直言不讳,懒得运用反讽。她们嘟嘴、责怪、蔑视他。所以最好和这种姑娘保持距离,让她们远远地崇拜自己那堕落的邪恶力量。反正女孩粉丝越来越年轻化,在她们期待他说话时,彼此越来越难以沟通。有一半时间他都不知道她们嘴里除了舌头,还会吐出什么东西来。她们有全新的语汇。有时他认为自己已经被埋在地下长达百年了。
谁又曾预见他会有这种形式怪异的成功呢?当时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废物,包括他自己。《死亡之手爱着你》一定是从某个俗气、下流、被跳蚤咬过的缪斯女神那里得来的纯粹的灵感,因为他一口气就把那书写完了,没有像往常那样停停写写、磨磨蹭蹭,还不时把稿纸揉皱了扔进废纸篓,也没有让他常常写不下去的一阵阵无精打采和绝望感。他端坐着打字,一天八九页,那台老式的雷明顿打字机还是从典当铺里买来的。想到这打字机可真是怪事,它的一些字母键都卡住了,色带凌乱缠绕,复写纸脏兮兮的。他大概花了三周时间写完的。最多一个月。
他当然不知道它将是一本世界经典惊悚之作。他也没有穿着内裤跑下两段楼梯,在厨房里大喊:“我刚刚完成了一部世界经典惊悚之作!”即便他真这么做了,其他三人只会嘲笑他。他们坐在富美家牌餐桌旁,喝着速溶咖啡,吃着伊莲娜常为大家做的平淡无味的砂锅菜,原料是大量的米饭、面条、洋葱,以及罐头蘑菇汤和罐头金枪鱼,因为这些材料价格低廉又很有营养。伊莲娜很注重营养
,她让每一笔钱都花得有价值,这是她的职责。
他们四个人每周会把餐食费存到“晚餐小猫”,一个猪形饼干罐里,不过伊莲娜给的钱少一些,因为她是实际做饭的。做饭、购物、支付诸如电费暖气等住宿开支,伊莲娜喜欢做这些事。女人们曾经的确喜欢扮演这些角色,男人们也乐意如此。毋庸置疑,他自己曾经就很享受被人咯咯地嘲笑,被叮嘱要多吃点。按照约定,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三人应该洗碗,不过他得承认这种情况并没经常发生,或者说他就没怎么干过。
做饭时伊莲娜会系上围裙。围裙上画着一块馅饼,他不得不承认她穿着围裙很好看,部分原因是围裙系在她的腰上很显腰身。为了保暖,她的腰线常常被厚厚的针织或编织的层层衣服盖住。那些黑灰色、黑色的衣服,穿起来就像一位还俗的修女。
有腰身就意味着她也有明显的臀部和胸部,杰克忍不住想象,她如果没穿结实臃肿的衣服,甚至连围裙都没系,会是什么样子。当她头发垂下来时,金发在她背后卷曲着。她看上去既可爱又滋润,丰满而柔顺。她诱人而不自知,就像一个裹着粉色天鹅绒的肉质热水瓶。她原本可以骗过他,她也确实骗了他:他之前还以为她心软,软得就像羽绒内胆的枕头。他把她理想化了。真蠢。
总之,假如他走进那散发着面条和金枪鱼气味的厨房,说他刚写完了一本世界经典惊悚之作,那三人只会嘲笑他,因为他们当时从不把他当回事,他们现在也没把他当回事。
杰克住在顶层,即阁楼里,那是最糟糕的位置。夏天酷热难耐,冬日寒冷刺骨。楼里的烟气飘上来,诸如烹饪气味、楼下臭袜子的味道、马桶恶臭等,统统萦绕着升上来。他除了四下跺着地板,又不能因为闷热、寒冷、气味等进行任何报复。不过跺脚也只能烦扰到伊莲娜,她就住在下面一层,而他又不想惹恼她,因为他想钻到她的内裤底下。
他不久前刚有机会发现她穿黑色内裤。他那时觉得黑色内裤很性感,是那种肮脏的性感,就像低俗廉价的警匪杂志。他生活中对内裤颜色无甚了解,除了白色和粉色的,那还是他中学女友穿过的颜色,倒不是说他在停着的车子那恼人的幽暗中曾竭力观察过这些内裤。他后知后觉地了解到,伊莲娜挑选黑色并非为了挑逗而是出于实用考虑:廉价的黑色,没有蕾丝边,没有十字交叉缝线,没有任何雕绣装饰,选来就是为了不显脏,不用经常洗,而非展露肉体的。
和伊莲娜做爱就像抱着一块铁板,他后来常对自己开玩笑,但那是因为后续事件扭曲了他对往昔的回忆,也让伊莲娜铁甲裹身般坚硬。
伊莲娜并非独自一人住在二楼,还有贾弗里,这让杰克非常嫉妒:贾弗里轻轻松松就能穿着他那双臭烘烘的羊毛袜子滑过客厅,带着肮脏淫荡的欲望,垂涎欲滴地来到伊莲娜门口,神不知鬼不觉。杰克却在阁楼小窝里麻木不已。但是贾弗里的房间就在厨房正上方,厨房用油布纸裱糊,四处漏风,污迹遍布,是大楼后面突出来的一块,所以顶上没有可供杰克跺脚的天花板。
罗德也一样住在跺脚区域之外,他也被杰克怀疑对伊莲娜心怀不轨。他的房间在一楼,那里原先应该是餐厅的位置。他们钉死了装有磨砂玻璃的双开门,门是通往曾经的客厅的,现在那里成了鸦片窟,虽然他们并没有什么鸦片,只有一些发霉的栗色垫子,一块狗狗呕吐物般棕色的地毯,上面满是碾碎的薯片和坚果,另外还有一张破旧的安乐椅,它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老水手波特酒的气味,那可是酒鬼的首选酒,讽刺的是,它被到访的哲学系学生们享用着,因为几乎不用花钱嘛。
他们在那个客厅里闲聊,办聚会,倒不是说那里空间宽敞,因此,聚会时人们会流散到狭窄的小厅里,会走上楼梯,走进厨房,他们会自发散开形成嗑药组和喝酒组,嗑药的并非嬉皮士,因为当时还没这种热潮,他们是未来事物的先遣,是肮脏的、自由意识强烈的、类似垮掉的一代,他们与爵士乐手混在一起,也沾染了略显放荡不羁的风格。那个时候,他,杰克·戴斯,也就是现在被刻入铭牌的、创作世界经典惊悚之作的著名作家,庆幸自己的房间在顶楼,脱离了乱哄哄的人群,还有酒精、香烟、大麻和偶尔的呕吐所散发出的恶臭,因为这些人根本毫无分寸。
他有自己的房间,顶楼的房间,能为某个可爱、疲惫、厌世、世故、穿黑色高领毛衣、眼线浓重的姑娘提供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他会诱惑她上楼走进自己散落着报纸的密室,躺上他那张铺着印度床单的床,并许诺要和她展开关于写作的技巧、创作的痛苦和折磨、诚信的必要、作品大卖的诱惑以及抵制这些诱惑的高尚等诸如此类的艺术探讨。这是一种带有自嘲意味的许诺,就怕姑娘会觉得他狂妄、自以为是。他确实是,因为在那个年纪,你必须这样才能在早上爬下床,并在此后12个小时里对自己虚幻的潜力保持信心。
可他从未成功地引诱过这样的姑娘,即便有,也会坏了他和伊莲娜发展的机会,而伊莲娜正发出可能会成功的微小信号。伊莲娜自己不喝酒也不抽大麻,虽然她忙着为那些喝酒嗑药的人收拾,脑子里还会记住谁对谁做了什么,而且第二天早上什么都记得。她从来没说过那话,很是谨慎,不过你能从她避而不谈的话里察觉到。
《死亡之手爱着你》出版后声名鹊起,不,不能叫声名,因为这种书没法获取任何与声名相关的东西,那时候是没有的,只有到后来才有,直到低俗小说在创作合法性的海岸上建立了一个立足点,然后才有了滩头阵地。后来作品被改编成电影,于是,这种诱惑对他来说就更大了。一旦他有了名气,至少是商业作家的名气——有着巨大的平装书销量、封面上印着凸版金字的商业作家,他再也不能凭借探讨艺术成功得手了,但是,作为补偿,不少姑娘喜欢惊悚,或者声称喜欢。甚至在哥特风盛行前,她们就喜欢了。也许它让这些人想起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尽管她们也许只是希望他能帮自己进入影视圈。
哦,杰克,杰克啊,他对自己感叹着,同时凝望着镜子里自己深重的眼袋,用手指抚弄着后脑勺一片稀疏的头发,收腹,虽然保持的时间没法很长。你真是一团糟,真是个傻瓜,你如此孤独。哦,杰克你得聪明点,敏捷一些,快用你曾依赖的烛台和即兴胡说的本领吧。你以前精力那么旺盛,那么容易信赖别人,那么年轻。
合同的事一开始就不太妙。那是在三月下旬的一天,草坪上四下渗漫着灰色的融雪,空气冷冽潮湿,大家的心情急躁火爆。当时是午餐时间,杰克的三个室友都坐在厨房的富美家牌餐桌旁,那桌子是红色的,桌面带有珍珠色的漩涡花纹,桌腿镀铬。他们吃着午餐,伊莲娜常常把残羹冷炙端上来,因为她不想浪费食物。杰克自己当时还睡着,这也难怪,前一晚有聚会,异常地肮脏乏味,都拜贾弗里所赐,这家伙就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晦涩难懂的外国作家,什么尼采、加缪之类的,这对他,杰克·戴斯,尤为不幸,因为他对这两人的了解少得可怜。虽然他可以不断重复地谈论卡夫卡,后者写了那个令人捧腹的、关于一个家伙变成甲虫的故事,反正绝大多数早晨,他自己就是这种感觉。有个疯子在聚会前夜带来一瓶实验室用的酒精,把它和葡萄汁还有伏特加混在一起,而他,杰克·戴斯,被充满竞争的文学讨论弄得头昏脑涨,喝了太多那玩意儿,差不多把膝盖骨都要呕出来了。此外,加上他一直不停抽的那不知什么的东西,里面多半混了下体抗真菌止痒粉。
所以,看着眼前那吃剩的金枪鱼面,他对要冷静而即刻地讨论伊莲娜给出的话题提不起任何兴致。
“你已经三个月没有交房租了。”她说,甚至都不等他喝一口速溶咖啡。
“老天,”他说,“瞧瞧,我的双手都在发抖。我昨晚真的打了个平手!”他妈的,她干吗就不能更善解人意些,不能更温柔些呢?哪怕是有点见地的评论都会令人宽慰些的,比如“你看上去糟糕透了”。
“别转移话题,”伊莲娜说,“你也明白的,我们几个人被迫分担了你的那部分房租,否则大家都得滚蛋。但这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要么你想办法付钱,要么你走人。我们可以把你的房间租给确实有支付能力的人。”
杰克一屁股坐在桌子旁。“我明白,明白了,”他说,“老天,真抱歉,我会付的,只是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多一点时间干吗?”贾弗里带着怀疑的假笑道,“绝对时间,还是相对时间?心理时间,还是可测量时间?欧几里得时间,还是康德时间?”对他而言,这会儿开始探讨令人毛骨悚然的基础哲学的文字游戏未免太早了。这人真是个浑蛋。
“谁有阿司匹林?”杰克问。这样问很软弱,可他也没其他办法。他确实头痛欲裂。伊莲娜站起身拿给他一片止痛药。她总是忍不住要照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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