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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多少时间?”罗德问。他掏出了那本绿棕色的小笔记本,他用那本子做计算,他也是合租一事的簿记员。
“你连着好几周都说再多给你一点时间,”伊莲娜说,“确切地说是连着好几个月。”她放下两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这里还有苏打水。”她补充道。
“我的小说,”杰克说,倒不是他之前就编好了这个理由,“我需要时间,我真的……我差不多要写完了。”这是假话。事实上,他卡在了第三章。他已经大致罗列了人物表,四个人,四个富有魅力、荷尔蒙爆棚的学生,他们住在大学附近一栋三层楼尖顶的砖结构维多利亚风格的排屋里,说着一些关于灵魂的含混晦涩的句子,相互乱交,可除此之外他写不下去了,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会去找份工作。”他弱弱地说。
“比如什么工作呢?”铁石心肠的伊莲娜问,“这里还有姜汁汽水,如果你要的话。”
“也许你可以去卖百科全书。”罗德说,他们三个人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兜售百科全书是窝囊废、笨蛋、走投无路者的无奈之举。此外,一想到他,杰克·戴斯,居然要向他人兜售东西,这念头让他们觉得滑稽。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个浑蛋,连流浪狗都会逃开,因为他身上散发着猫屎般的失败味道。最近他们仨居然不让他擦盘子,因为他摔碎了好几个盘子。他是故意的,因为在家务分配上被当成笨蛋很管用,可这会儿就对他不利了。
“你干吗不卖小说的股份呢?”罗德说。他是学经济学的,拿自己的零花钱炒股,干得挺不错,就靠这付的房租。自此,他在钱方面一直有这种沾沾自喜的特征,真让人受不了。
“行,我同意。”杰克说。当时也没人当真,那三人只是打趣他,暂时给他台阶下,假装承认他有才华,可以走一条“钱品”端正之路,哪怕仅仅是纸上谈兵。他们马后炮的解释是,他们共同商量要为他打气,让他相信他们看好他,对他有信心。这样他就真的能行动起来做点什么,倒不是他们确实认为这事能成。事情真成了,而且成得如此轰轰烈烈,这又不是他们的过错。
是罗德起草的合同,租期三加一个月,三指的是杰克之前没付的三个月,一是下面开始的一个月。由此,他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说的收益就分成四份,每个人,包括杰克,都会得到一份。假如杰克自己得不到任何实际好处,那么激励就是消极的,一无所获的话他对此不会有任何动力,罗德说,这人笃信经济学。说到最后一点时,他窃笑起来,因为他觉得杰克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作品。
要不是杰克宿醉不醒,他能签下这样的合同吗?也许吧。他不想被逐出房门,不想流落街头,或者更糟糕的是回到位于唐米尔斯的父母家那间娱乐室里,被母亲的忧心忡忡和炖肉以及父亲喋喋不休的说教包围。于是他答应了所有条款,并签了名,接着长舒一口气,在伊莲娜的催促下吃了几叉子的砂锅面条,因为他的胃最好有点填充,然后他就上楼去睡了。
可是之后他只得去写那劳什子。
那四个住在维多利亚风格排屋的大学生都没救了。很显然,他们都不肯把自己瘫痪的屁股从三手的厨房座椅上挪下来,屁股这会儿就像大章鱼的吸盘一样粘在椅子上,哪怕他把这些人的脚点着了都没用。他只能尝试别的手段,得来点与众不同的。进展很快,因为写那部小说,写任何小说,变得与尊严攸关。他不能让贾弗里和罗德继续嘲笑自己,他再也受不了伊莲娜那双可爱的蓝眼睛投来的怜悯、鄙视的目光。
拜托,拜托,他对着凝固、充满烟雾的空气祈祷着,帮我走出困境!什么都行!只要能赚钱!
魔鬼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于是,突然,那只手的幻影像发出磷光的毒菌,闪现在他面前,完全成形,他只需要或多或少地将它写下来,至少他在后来的脱口秀节目中是这么说的。《死亡之手爱着你》从何而来?谁知道呢?来自绝望,来自床底,来自他童年的梦魇。更有可能,它来自他12岁时从街角的杂货店里偷来的那些可怕的黑白漫画书:书里尽是被肢解的、干枯的、自己会动的身体部位。
故事情节很简单。薇奥拉是个美丽却冷漠的姑娘,她很像伊莲娜,只是腰肢比伊莲娜更细,屁股更丰满,她把未婚夫威廉抛弃了,让他失恋了。威廉是个英俊、敏感的小伙子,至少比杰克高6英寸,不过两人发色相同。她这么做动机很粗鄙,因为另一个追求者阿尔夫在相貌上和贾弗里旗鼓相当,却富得流油。
薇奥拉甩人的手段侮辱人至极。直肠子的威廉与薇奥拉有个约会,他开车到女方颇为宽敞的住宅来接她。可是阿尔夫已经捷足先登,于是威廉目睹了薇奥拉和阿尔夫在门廊的秋千上火热地相拥缠绵。更惨的是,阿尔夫还撩起了薇奥拉的裙子,威廉可从没如此放肆过,这个笨蛋。
恼怒和震惊之下,威廉愤愤然直面那两人,可这无济于事。她轻蔑地把威廉手捧的那束雏菊和野玫瑰,还有那只纯金的订婚戒指扔到了人行道上,那戒指还是他用百科全书公司的两个月的工资买的。此后,薇奥拉踩着那双扎眼的红色高跟鞋大步走开了,接着她和阿尔夫就开着后者那辆银色的阿尔法·罗密欧敞篷车扬长而去,那辆车是阿尔夫心血来潮买下的,因为品牌名和他的名字很相配,他就是有钱做这类浮华之举。他俩嘲讽的笑声在可怜的威廉耳朵里回荡。订婚戒指沿着街道滚动,从下水道的格栅间落下去,一路叮当作响,为此画上了圆满句点。
这对威廉是致命打击。梦想被碾得粉碎,完美女性形象破灭。他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低廉却干净的出租屋里,写下了遗愿:他要把右手砍下来,分开埋葬,埋在公园长椅旁,无数的浪漫之夜,他和薇奥拉曾经坐在那条长椅上亲吻和温柔相拥。接着,他用已故父亲(威廉是孤儿)留给他的那把军用左轮手枪朝自己脑袋开了一枪,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十分英勇,曾用过这把枪。杰克觉得这个细节渲染了一种象征性的高贵感。
威廉的房东太太是位和善的寡妇,她有着欧洲口音和吉卜赛人的直觉,承诺要让他关于断手的遗愿达成。她真的在夜里蹑手蹑脚地走进殡仪馆,亲自用从她已故丈夫的木工长凳上拿来的锯子将那只手锯了下来。这一幕,在电影里,无论是原版还是翻拍的电影里,都笼罩着某些不祥的阴影,那只手还发出怪异的光。那光让房东太太吓了一跳,可是她继续干下去。此后她把那只手埋在了公园长椅旁,埋得很深,臭鼬都挖不到。她还把自己的十字架放在上面,因为她来自古老国度,很迷信。
无耻的薇奥拉铁石心肠,她不屑去参加葬礼,也不知道那只砍下的手。没人知道那只手,除了房东太太,她此后很快就搬去了克罗地亚,在那里当了修女,为了洗刷自己曾犯下的这桩或许算得上是邪恶之事,以救赎灵魂。
时光荏苒。薇奥拉后来和阿尔夫订了婚。他们也计划好了一场盛大奢华的婚礼。薇奥拉对威廉感到了些微的愧疚和抱歉,但总的来说她几乎很少想到他。她忙着试穿那些昂贵的新衣,炫耀粗鄙的阿尔夫赠送的各种钻石珠宝,阿尔夫的格言即唯有珠宝能抵达姑娘芳心,这对薇奥拉来说是千真万确的。
杰克继续胡编乱造着故事情节。他要一直把手藏着,直到婚礼那天吗?是否该把它藏在长长的绸缎婚纱拖裙里,随着薇奥拉走上红毯,只为了在她说我愿意
时突然曝光,引发骚动吗?不,那里有太多见证者,他们会像追一只逃脱的猴子般满教堂地跟随,效果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荒唐滑稽。最好是只对薇奥拉一人起效,而且,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在她裸体时。
婚礼前几周,一个在公园玩耍的小女孩看到房东的那个十字架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便捡了起来,带回了家,由此消除了它的保护作用。(在电影里,原版的那部,不是翻拍的,这一幕还伴着阴森的复古配乐。在翻拍电影里,女孩被替换成狗,狗把这个宗教饰物带给主人,这位主人缺乏任何相关知识,就把东西扔进了灌木丛。)
此后,在下一个满月之夜,威廉的手从公园长椅旁的泥土里伸了出来,就像一只沙蟹或突变的水仙花芽破土而出。外表看上去更是糟糕,是棕色和干瘪起皱的,指甲很长。它爬出公园,爬进一个涵洞里,再次出现时小手指上还戴上了那只被无情丢弃的订婚金戒指。
它一路摸索着逃到了薇奥拉家中,沿着常春藤爬上去,钻进了薇奥拉卧室的窗户,藏在梳妆台精致的碎花桌裙后面,在薇奥拉脱衣服时斜视着她。它能看见吗?不,因为它没有眼睛。但是它有一种无须眼睛的观察力,因为上面附着威廉的灵魂,或者说他部分的灵魂,不是善的部分。
(13年或15年前,在现代语言协会关于《死亡之手爱着你》的专题研讨会上,一位垂垂老矣的弗洛伊德派批评家曾说过,那只手指的就是被潜抑事物的重复出现。荣格派批评家不同意这种解读,他举了神话和魔幻作品中很多关于被砍下的手的例子,他说,那只手就是“光荣之手”的呼应,它是从被绞死的罪犯的尸体上砍下并做过防腐处理,然后用嵌入的蜡烛点燃,这种蜡烛在破门咒语中被长期使用。它在法语中被称为main de gloire,因此名为曼陀罗草,或曼德拉草。弗洛伊德专家说这个民俗信息已经过时且偏题了。争吵声越来越大。杰克作为嘉宾,借口抽烟走了出去。当时他还没戒烟,心血管医生还没警告他不戒烟就会死。)
那只手从梳妆台下面偷窥,只见薇奥拉脱去了所有的衣服,在淋浴间里自娱自乐,还让通往套间浴室的门半开着,让这只手和读者能窥见诱人春色。粉色肉欲的骄奢,丰满婀娜的曲线。杰克写得过火了,他现在看出了这一点,可当时22岁的小伙子会耽于这些细节。(原版电影的导演拍这个淋浴镜头时,是以致敬希区柯克《惊魂记》的手法进行的,更恰如其分的是,第一版薇奥拉的饰演者是苏伦·布莱克,她综合了珍妮特·利和蒂比·海德莉的特点,是位金发的半人半神的尤物,杰克拼命追求她,到头来还是没得手。苏伦极其自恋,她喜欢最初的那些礼物和爱慕崇拜之举,却不喜欢性本身,她讨厌别人把自己的妆容弄脏了。)
学生时代的伊莲娜并不化妆,也许因为这很花钱,不过这给她带来了一种新鲜娇嫩的效果,使她看起来朴实无华,宛若剥了壳的牡蛎。她也不会在枕头上留下浅褐色和红色的痕迹。(现在回想起来,杰克心里不无欣赏。)
那只手看着薇奥拉在身体各处涂抹着沐浴液,心旌摇荡,不过,它倒没有挑这个时机伸出手去。反之,它耐心等待着,想着一个又一个用来描述薇奥拉的形容词。手,读者,还有薇奥拉自己,都对薇奥拉的身体赞赏不已,她轻轻地拍干皮肤,调皮地在完美无瑕、肤如凝脂的身体表面擦上芳香的乳液。接着,她套上了一件镶着金色亮片的紧身长裙,用红宝石色的口红勾勒出自己丰满的嘴唇,在那线条优美的、令人窒息的脖子上戴了一条闪闪发亮的项链,在柔软诱人的肩膀上搭了一条无价的白色毛皮,然后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扭臀动作轻快地走出了房间。当然,那只手确实无法瞠目结舌,但是它自有其欲火中烧的煎熬方式,两版电影都是以一种真正充满张力的抽动来渲染的。
一旦薇奥拉走出房间,那只手就开始翻查她的书桌。它找到了她那独特的粉色便笺纸,上面还有她名字首字母的浮雕印刷。接着,它用她那支银质钢笔写了留言,用的是已故威廉的笔迹,内容毋庸置疑,就是痴情不改:
我会永远爱你,我亲爱的薇奥拉,死后依然执着。永远爱你的,威廉。
它把留言和一朵红玫瑰一起放在薇奥拉的枕头上,玫瑰是从她梳妆台上的花束里摘下的。那束花很新鲜,因为开阿尔法·罗密欧的阿尔夫每天给她送来一打红玫瑰。
然后那只手匆匆钻进薇奥拉的衣橱,藏在一只鞋盒里,静观事态发展。薇奥拉正是穿着鞋盒里的这双亮红色高跟鞋把威廉无情地一脚踢开的,对于手而言,那种象征意义仍未消失。它用干枯的长指甲在红鞋上擦来擦去,既沾沾自喜又迷恋不已。(原版电影中的这一幕在学术论文中被不断解读,这些论文大多是法语的,也有西班牙语的,它们把影片视为清教徒式的晚期美国新超现实主义典范,欧洲的电影制片人对翻拍的那部嗤之以鼻。杰克自己才不在乎呢,他只想让那只死亡之手用一双性感的鞋子把此事了结。尽管他愿意承认效果很可能是一样的。)
那只手在鞋盒里等了好几个小时。它不在乎等待,它也没别的事情想做。在电影里(原版的,非翻拍版),它不时手指相击,表示出不耐烦,不过这是事后想到、应导演的要求再添加的。导演斯坦尼斯劳·卢茨是个怪人,他把自己想象成惊悚影片界莫扎特级别的大师,后来还跳下了拖船。他认为看着一只手在鞋盒里无所事事,就毫无悬疑紧张感。
在两版电影中,鞋盒里的手,夜店里的薇奥拉和阿尔夫,画面不断来回切换,夜店的两人脸贴脸、大腿挨大腿地跳着舞,阿尔夫的手指充满占有欲地顺着薇奥拉满是珠宝的脖子摸索着,一边低语:“你很快就是我的了。”杰克在小说里并没描写过夜店这一幕,可当时他要是能想到,就一定会写的。他在写剧本时就想到了,两版剧本都是,因此情景几乎一致。
等跳舞、手指摸索、鞋盒里的等待都渲染够了,薇奥拉又回到了房间,痛饮了几杯香槟酒,此处有她吞咽酒水的脖颈特写,然后她一头扎到了床上,都没瞧一眼枕头上精心写好的爱意留言和玫瑰。她有两只枕头,留言和玫瑰在另一只枕头上,因此她没看到留言,也没被玫瑰花刺给扎到。
那只手会有怎样的感觉,自己再次被冷落疏忽了?是伤心还是生气,或者都各占一点?对一只手来说,很难讲。
它悄悄地溜出了衣橱,顺着散乱落下的床罩爬到了薇奥拉的花边睡衣上,她正在乱蓬蓬的一堆中睡着。难道它要勒死她?它阴森的手指在她脖子上踌躇不定,这里电影观众会尖叫,可是,不,它依然爱着她。它开始抚摩她的头发,温柔,充满渴望,慢悠悠地;然后,它不可自控地抚摩着她的脸颊。
这弄醒了薇奥拉,在这幽暗的、月色朦胧的房间里,她看见自己枕头上有一只像是长着五条腿的巨型蜘蛛。尖叫声更响了,这一次是薇奥拉发出的。手大吃一惊,赶紧逃开。此时,薇奥拉吓得不断咕哝着,竭力要打开床头灯。手躲到床下面,没人能看到它。
薇奥拉哭着给阿尔夫打电话,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这种情形下姑娘常常如此,阿尔夫很男人气地安慰她,说她一定是做噩梦了。一番安抚之后,她挂掉电话,准备把灯关了,可是就在此刻,她当然看到了玫瑰花,然后是那张留言,明白无误那是威廉,是她前男友的笔迹。
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喘息着,这不可能吧!薇奥拉不敢留在房间里再给阿尔夫打电话了,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蜷缩在浴缸里,身上零落地盖着几条毛巾,度过了这个不眠之夜。(小说中她还有关于威廉的痛苦回忆,可最终两部电影都没展现这一幕,取而代之的是她痛苦地咬着手指,窒息般抽泣着。)
到了早晨,薇奥拉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洒遍明媚阳光的房间。粉色便笺不见了,那只手把它拿走了。那朵玫瑰再次回到了原来的花瓶里。
她深吸一口气,又释然地呼出。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尽管如此,薇奥拉还是受了惊吓,她穿着那条昂贵的紧身裙准备去和阿尔夫共进午餐时,还紧张地朝身后瞥了几眼。
这时手又忙了起来,它迅速翻阅薇奥拉的日记,并练习抄写她的文字。它还偷了几张粉色便笺,并给另一个男人写了一封热辣淫荡的情书,提议在他们通常见面的地方,即城郊一家地毯批发店旁、常有妓女光顾的破旧汽车旅馆,再来一次婚前幽会。“亲爱的,我知道这事有风险,可就是忍不住啊。”信上写道。这封信还对阿尔夫进行了一番诋毁,说他做爱能力不行,特别提到了他那玩意儿的尺寸。信最后还期待着,等多金的阿尔夫和薇奥拉结婚后,再把他给解决掉,他们会有多快乐。信里写道,只要在阿尔夫的马提尼里加一点锑就可以了,接着就是结尾段落,表达了对这个时刻热忱急切的期盼,等着这个捏造出来的情人的那条电鳗能再度钻进薇奥拉潮湿颤动的海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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