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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耸耸肩膀。
“您想想,他们竟把机器也捣毁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等待回答。他迷惑不解地观察我,我没法猜知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麻烦的是他们不信任我们,”他说,“夜校、公共集会、小册子,靠这些我们没法接近他们。我们说的话他们听不进去。”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呼吁。我笑了:
“您要我做什么?”
“要影响他们,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跟他们一起工作,与他们并肩作战,应该做他们的一分子。”
“您要我做一个工人?”
“是的,”他说,“您可以做大量工作。”
他贪婪地望着我,我在这样的目光下感到安全,因为我仅是一种供人利用的力量。我既不使他害怕,也不引起他的好感,他利用我,如此而已。
“要一个会死的人这样做,是一个很大的牺牲。但是对您,十年、十五年的生命算不了什么。”
“这确实算不了什么,”我说。
他顿时容光焕发:
“那么您同意了?”
“我可以试试,”我说。
“喔!这不难,”他说,“您肯试,您就会成功。”
我重复一句:
“我试试。”
我躺在蚂蚁窝旁,她来了,我站起身,她跟我说:“做一个普通人。”我还听到她的声音,我望着他们说:“这是些普通人。”但是,在夜色沉沉的印刷间,我在湿腻腻的卷纸上涂红的、黄的、蓝的颜色时,我不能堵住另一个声音对我说:“人是什么?他们能对我做什么?”机器的嗡嗡声震得我们脚下的地板发颤,这也是这个停滞而又动荡的时代的颤声。
“还要很久吗?”那个孩子说。
他站在一张矮梯子上,在一只研钵内调颜料。我感觉到他的背弯了,两腿发麻了,还有那颗又空又重的头,直拉了他往地上冲。
“你累了?”
他连话也没回答。
“你休息会儿,”我说。
他在矮梯的最高一级坐下,闭上眼睛。早晨以来,蘸了颜料的画笔在卷纸上来回涂个不停,从早晨起,都是同样混浊的光线、颜料的气味、节奏均匀的机器声:永远、永远。从早晨起,自开天辟地以来,永远是厌倦、疲劳和时代的颤声。纺织机永远、永远响彻卡莫纳的大街小巷,响彻根特的大街小巷,梭子穿过来——穿过去——穿过来——穿过去;房屋燃烧了,烈焰中升起了歌声,鲜红的血和玫瑰色的沟水流在一起,机器顽固地响着:永远、永远。手把笔浸入红色的浆液,手拿笔在纸上用力涂画。孩子的头耷拉在胸前,他睡着了。对他们来说,活只是不死而已。在四五十年的时间内不死;最后,还是死了。挣扎有什么用呢?不管怎么样,他们不久都会解脱的,每个人都要先后死去。在那里,棕榈树影朝着卵石爬去,海水拍着沙滩。我想跨过这道门槛,试图去变成一块普通的石头。
孩子睁开眼睛。
“钟没有敲吗?”
“五分钟内要敲了。”
他笑了。我贪婪地把这声笑珍藏在心中。由于他脸上这道神采,机器的嗡嗡声、颜料的气味,这一切都变了;时间不再是一条不涨不落的河川;在人间还有希望,还有惋惜,还有恨与爱。最后,是死了;但是首先,他们是活着。不是蚂蚁,不是石头,而是人。通过这声笑,玛丽亚纳又在向我招手:信任他们,跟他们在一起,做一个人。我把手放在小孩头上。这个声音我还能听上多久?当他们的笑、他们的泪在我心中引不起一点回声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呢?
“完了,”我说。
那个人还是坐在椅子边上,带着迟钝的表情凝视靠在枕上的这张青色面具。一个女人死了,七层楼的那个得救了:事情也可以恰好相反;至于我,这没有一点区别。但是对这个人来说,死的偏偏是这个女人:他的女人。
我离开房间。流行病一开始,我便申请做护理人员,整夜给他们敷发疱药,放水蛭。他们愿意治好病,我也竭力把他们的病治好;我竭力侍候他们,不对自己提出问题。
路是空的,但是可以听到右边传来一阵响亮的铁器声,这是一辆炮车颠簸着滚过来,炮车是用来运送棺木的。有人说,一路的颠簸常常会把木板震碎,尸体滚落街头,五脏六腑流得满地都是。有几个人用床垫、木板抬了白皮肤黑斑纹的尸体,走在玫瑰色街面上,横七竖八地往沟里扔。能外逃的都外逃了,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骑驴,他们越过暗道,乘驿车,乘大车,乘轿式马车,他们飞奔着越过了巴黎的城门。法国议院贵族、大资产者、官吏、议员、有钱的人,个个逃跑了,那些逃不了一死的人夜里在荒弃的宫廷里跳舞,早晨听高大的黑衣僧侣在广场上讲道。穷人没法逃,他们留在瘟疫横行的城内,他们躺在床上,不是发冷,便是发烧,脸上铁青,脸上黑灰,遍体长满深色的斑点。早晨,尸体沿门摆成一排,死亡的气味直冲云霄;在阴霾的天空下,垂死者送往医院,关在门后奄奄一息;他们的家属、他们的朋友徒然簇拥在铁门外面,只是听到他们临终的咽息。
我推开门。阿尔芒坐在床前,加尼埃站在桌子旁边,桌上点了一支蜡烛。
“你们怎么来了?”我说,“太大意了!你们不信任我?”
“我们不能由他一个人孤零零死去。”阿尔芒说。
加尼埃没有说话,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两眼注视床上躺的人形。我俯身看斯比内尔。皱缩的皮肤紧贴着骨头,在这张发青的羊皮纸下已经勾勒出一个骷髅的头形;他的嘴唇苍白,额上冒出一颗冷汗。我摸摸他的手腕,冷的,湿腻腻的,脉息几乎不跳了。
“没治了吗?”阿尔芒说。
“一切办法都试过了。”
“他已经满脸死气……”
“二十岁,”加尼埃说,“他那么热爱生活……”
两个人绝望地瞧着这张干瘪的脸。这个行将消灭的生命,对他们是独一无二的,这是斯比内尔的生命,他才二十岁,是他们的朋友。他跟松柏道上跳跃的每一块金色斑点一样独一无二;我望着贝娅特丽丝,问自己:“她像不像那些朝生暮死的昆虫?”我爱她,她显得无动于衷;我不再爱她了,她的死不比一个蜉蝣生物的死更有分量。
“他能挨到天亮就还有救,”我说。
我把手伸进被窝,开始慢慢地、猛力地揉捏这个冰冷的身子。我抱他躺在我的披风上,两手揉捏他年轻的肌肉,我已是第二次使他降生在这个世界,他却腹部带了个窟窿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给他带来了玉米、干肉,他却对着自己的脑袋打了一枪,因为他饿得要命。我把他揉捏了好一会儿,在我的手指下,微微的暖气朝他的心房里钻。
“可能他顶得住,”我说。
外面,有人在我窗下奔过,他们无疑是奔向救济站去求救的,救济站的红灯在路角发亮。然后又是一片静默。
“你们应该离开这里了,”我说,“你们留在这里对他没用。”
“我们应该留在这里,”阿尔芒说,“我死的时候也喜欢好朋友待在身边。”
他温情地望着斯比内尔,我知道他不怕死。我转身向加尼埃;这个人令我纳闷,他眼里没有情意,只有恐惧。
“想想,感染的危险性是很大的。”
他的嘴微微撅了一下,我又一次觉得他有话要和我说,但是他不动声色;几乎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突然,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发生什么事啦?”
街上人声鼎沸。每天到了晚上,都有人在十字路口点上一堆火,希望能够净化空气。我们通过火光,看到一群破衣烂衫的男女,拖一辆板车通过广场。他们叫道:“打死那些不给饭吃的人!”
“这是些叫花子,”加尼埃说。
一项法令规定,夜间把垃圾污秽运走后,才许他们去捡破烂;他们走投无路,恨恨地喊:“打死那些不给饭吃的人!”他们喊过:“魔鬼的儿子!”把口水啐在地上。
加尼埃关上窗户。
“我们要有几位领袖人物!”阿尔芒说,“人民已经成熟了,可以进行一场革命了。”“最多是一场暴动,”加尼埃说。
“我们应该有能力把一场暴动转化为一场革命。”
“我们太四分五裂了。”
他们前额贴着玻璃,梦想暴动,梦想骚乱;我望着他们,对他们毫不理解。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对待最终难免一死的生命认真得好笑:为什么他们这样绝望地瞧着斯比内尔?有时候,他们又轻率地去接受覆灭的命运:为什么毫无意义地留在这间有毒菌的房间里?为什么策划流血的骚动?
有一个声音喃喃地说:“阿尔芒!”
斯比内尔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珠就好像已经溶化了,眍在眼眶深处;但是,这是两只活的眼睛,看得见东西。
“我要死了吗?”
“不会,”阿尔芒说,“安静睡吧。你得救了。”
他的眼皮闭拢了。阿尔芒转身问我:
“这是真的吗?他得救了?”
我摸摸斯比内尔的手。手不是冰冷的,脉息在跳动。我说:
“他要挨过今夜。可能他挨得过今夜。”
黎明已经来临了。一辆黑色大篷车在窗下经过,挨家挨户收了棺材,都堆在车幔下面。沿着玫瑰色街面,大板车挨家挨户往上城走去,苫布底下尸体愈堆愈高。阿尔芒闭上了眼睛,坐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加尼埃靠墙站着,脸部毫无表情。十字路口,火熄灭了,叫花子驱散了。很长一段时间,广场是空的,后来一个看门的出现在门槛上,疑虑重重地察看石子路;有人说,有时早晨会在门廊下,找到由一些神秘的手扔出来的肉块和奇怪的糖果;据说,有人在井里、在屠宰场的肉里放毒,有一个大阴谋威胁着人民;谣传我和魔鬼订了密约,他们经过我面前时轻蔑地啐口水。
加尼埃喃喃说:
“这一夜他挨过来了。”
“挨过来了。”
斯比内尔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他的手是温暖的,脉息在跳动。
“他得救了,”我说。
阿尔芒睁开眼睛:
“得救了?”
“几乎可以肯定。”
阿尔芒和加尼埃对望了一眼,我转过眼睛。通过这一眼,他们彼此交换了内心迸发的喜悦感情;通过这些捷报的交流,他们找到了面对死亡的力量、生活的理由。我为什么要转过眼睛呢?斯比内尔他二十岁,热爱生活,我向他呼吁来救救我,我记起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青年人的口吃;我救了他,我在冰湖里游过去,把他驮到岸上,抱在怀里;我到印第安村子找寻玉米和肉,他一边笑,一边狼吞虎咽;腹部一个窟窿,太阳穴上一个窟窿;这个人会怎么样死呢?我内心迸不出一点喜悦的火星。
“怎么啦?”加尼埃说。
在《进步报》编辑室内,编辑委员会和人权社的各部主任集合在年老的布鲁索周围。他们都带着焦急的神情望着我。
“我要参加高卢社和组织委员会,都没有成功,”我说,“我只是跟人民之友社有了接触,他们倾向于起义。但是他们还没做出任何决定。”
“不知道我们的决定,他们怎么能做出他们的决定呢?”阿尔芒说,“不和他们商量,我们又能决定什么呢?”
一阵静默后,加尼埃说:
“应该做出决定。”
“既然没能协调我们的工作,”老布鲁索慢条斯理地说,“还不如放弃不干;这种条件下,发动一场真正的革命是不可能的。”
“谁知道呢?”阿尔芒说。
“即使起义不成只是一场暴动,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加尼埃说,“每次反抗后,人民更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人民与政府之间的鸿沟也更深了。”
全室骚动了。
“我们会冒大流血的风险,”有一个声音说。
“大量的血,还白流,”另一个说。
他们乱哄哄地讨论了一会。阿尔芒低声问我:“您怎么想?”
“我没有想法。”
“您经验丰富,”他说,“您应该有个想法……”
我摇摇头。我怎么能当他们的顾问呢?在他们眼里,生与死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吗?这是要由他们来决定的。如果生仅仅是为了不死,为什么要生呢?但是死是为了生,这不是荒唐的骗局吗?这不应该由我给他们选择。
“当然会发生一些事的,”阿尔芒说,“要是你们不愿起义,至少要采取措施,万一起义爆发了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对的,”加尼埃说,“不要提口号,但是做好准备,人民要是行动,我们跟着他们行动。”
“我怕他们不估计一下局势就行动,”布鲁索说。
“不管怎么样,共和派应该支持他们。”
“恰恰相反……”
大家又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他们说话响亮,眼睛闪光,声音发颤;在这些墙壁的另一面,在这个时刻,也有几百万人在议论,带着闪光的眼睛、发颤的声音;议论时,什么起义、共和国、法国、世界的前途都在那里,都掌握在他们手里,至少他们是这样想的;他们把人类命运紧紧贴在自己心上。全城围绕一座灵台吵吵嚷嚷,灵台上放着谁都不关心的拉马克将军<a id="jzyy_1_78" href="#jz_1_78"><sup>(3)</sup></a>的遗体。
这天夜里,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睡觉;大家沿着巴黎的环城道与各派进行联络。如果起义成功,应该努力说服拉斐德接受权力,唯有他的名字才具有号召群众的威望。加尼埃委托阿尔芒在事成后跟共和派领袖谈判;至于他自己,在奥斯特里茨桥旁布置了一些人后,自告奋勇去鼓动圣马尔索郊区暴动。
“谈判该由你去,”阿尔芒说,“你说话比我有分量。福斯卡比我们更接近工人,他去守奥斯特里茨桥。”
“不,”加尼埃说,“我一生中谈得够多了。这次我要战斗。”
“要是你被人杀死,那就糟了,”斯比内尔说,“报纸怎么办?”
“没有我,你们照样办得很好。”
“阿尔芒说得对,”我说,“我认识圣马尔索区的工人,让我来组织这次暴动。”
加尼埃嘿地一笑:
“您救了我一次生命,已经够了。”
我望着这张神经质的嘴、两道皱纹、痛苦的脸、严峻但有点不可捉摸的眼睛。他盯着天涯,天涯后面隐藏着汹涌咆哮的河流,高高的芦苇尖上摇摆着绿色花穂,鳄鱼睡在温暖的泥地里;他说:“应该让我感到我活着,即使为此死也甘心。”
上午十时,人权社和人民之友社的全体成员、医科学生、法科学生集合在路易十五广场<a id="jzyy_1_79" href="#jz_1_79"><sup>(4)</sup></a>。综合工科大学学生没有赴会;谣传他们接到了禁令。群众头上飘扬着幡旗、三色旗、绿叶树枝;每人手拿一个标志,有的挥动手中武器。天空阴暗,细雨濛濛;但是,希望的猩红色火焰燃烧着每个人的心。有一些事就要通过他们发生,这点他们深信不疑。他们还深信不疑自己能做出一些事来,手痉挛地抓着手枪的枪柄,为了证实这条信念不惜去死,为了证明自己的生命在世界上是有分量的,不惜去献出生命。
灵车由六个青年牵引,由拉斐德执绋;一万名保安警察排成两队跟在后面。政府在沿途布置了岗哨;这种炫耀力量的做法不但没有安定民心,反使暴动更有一触即发之势。街道、窗台、树杈、屋顶上挤满了人;阳台上悬着意大利旗、德国旗、波兰旗,提醒人们世界上还有法国政府没能打倒的暴君。人民一边走,一边高唱革命歌曲。阿尔芒在唱,还有我从霍乱中救出来的斯比内尔也在唱。一看到龙骑兵,个个怒火中烧,随手扳下树枝、捡起石头作为武器使用。我们经过旺多姆广场,拉车的青年离开了预定的路线,绕圆柱一圈。有一个人在我背后叫:“要把我们引向哪儿?”有一个声音回答:“引向共和国。”我想:这是把他们引向暴动,引向死亡。共和国对他们到底意味什么?他们准备战斗,但是获得的果实是什么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但是他们相信,获得果实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因为他们准备好了要以血来换取。我说过:“里维尔算得什么?”但是安托纳觊觎的不是里维尔,而是自己的胜利;他为胜利而死,死得心满意足。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是为了使自己的生命成为人的生命——不是蚂蚁,不是小飞虫,不是石堆。我们永远不让自己变成石头——火刑架在燃烧,他们在唱歌。玛丽亚纳说:“做一个普通人。”但是怎么做呢?我可以随着他们共同前进,我可不能随着他们共同冒生命的危险。
走到巴士底广场,我们看到综合工科大学学生朝我们飞奔而来,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他们不顾禁令私自跑了出来。群众开始大叫:“大学万岁!共和国万岁!”在灵柩前开道的乐队奏起《马赛曲》,传说第十二团的一位军官刚才对学生说:“我是共和派。”辗转相传,整个队伍都听说了这条消息。“军队跟我们在一起。”
在奥斯特里茨桥前,队伍停了下来。讲台已经布置好了,拉斐德登台发表一篇演说。他谈到我们正要安葬入土的拉马克将军。有些人在他之后也讲了话;但是没有人关心这些演说、关心这个死了的军人。
“加尼埃在那里,在桥头上,”阿尔芒说。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但是一张脸也分不清楚。
“现在快出事了,”斯比内尔说。
大家等待着,没有人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突然看到一个人骑马奔来,全身穿黑,举一面红旗,旗上一顶弗里吉亚帽<a id="jzyy_1_80" href="#jz_1_80"><sup>(5)</sup></a>;引起一阵喧嚣,群众面面相觑,迟疑不决,有几个声音喊:“不要红旗!”
“这是阴谋,这是背叛,”斯比内尔气得说话也结巴了,“他们要吓唬老百姓。”
“您认为这样吗?”
“是的,”阿尔芒说,“军队和保安警察害怕红旗。群众感到风向要转。”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他突然说:
“这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您去找加尼埃,告诉他自己发信号。再到《国民报》馆来找我。我尽量去把共和派领袖召集来。”
我钻入人群。我在前一夜计划时确定的那个地点找到加尼埃;他挎了一支长枪;他身后几条路上挤满了脸色阴沉的人,其中许多人带着枪。
“一切准备就绪,”我说,“老百姓成熟了,可以暴动了。但是,阿尔芒要您自个儿发信号。”
“行。”
我默不作声打量他。像在每个黑夜,像在每个白天,他害怕,这个我知道,他害怕死神毫不留情扑到他身上,把他变成一堆尘土。
“龙骑兵!”
在黑压压的人群上,可以看到他们的头盔、他们的刺刀闪闪发光。他们冲上莫尔朗码头,朝桥头扑来。加尼埃喊:“他们要冲我们!”抓起枪就放。立刻其他枪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乱枪声中有一声高喊:“筑街垒!拿起武器!”
街垒开始增高了。从邻近每条街上拥过来带武器的人,加尼埃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向波潘库街的兵营走去。我们攻上去,士兵没做多大抵抗便退却了。我们夺到一千二百支枪,分发给起义者。加尼埃率领他们到圣梅里修道院去,留在那里筑阵地。
“告诉阿尔芒,说我们占领了市郊,”加尼埃对我说,“要坚持多久,我们就坚持多久。”
市民到处筑街垒;男人把树锯倒,横在马路中间;有的从屋里拖出铁床、桌椅;小孩和妇女挖起路面的石块,进行搬运;所有人都在唱歌。因戈尔施塔泰的农民也围着篝火唱歌。
我在《国民报》的那幢楼里找到阿尔芒。他眼里闪烁喜悦的光芒。起义者占领了半座城市;他们攻占了兵营和弹药库。政府决心动用军队,但是军队是否依然忠诚,却没有把握。共和派领袖即将组成一个临时政府,由拉斐德领导,国民自卫军会集合在他们的老上司麾下的。
“明天宣布成立共和国,”阿尔芒说。
分配我的任务是把粮食弹药送至圣梅里修道院,供给加尼埃。子弹在街上呼啸。有人企图在十字路口把我截住,他们对着我喊:“不要从那里走!那里路堵了!”我还是往前走。一颗子弹打穿了我的帽子,另一颗打穿了我的肩膀,我还是继续奔跑。天空在我头顶掠过,大地在我马蹄下跳动。我奔跑,我摆脱了过去与未来,摆脱了自己和嘴里这股厌倦的味道。某个没有存在过的东西存在了:这座疯狂的城市,洒满热血,充满希望,是它的心在我胸中跳动。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是活的。”可是立刻又想道:“可能是最后一次活着了。”
加尼埃坐在他的同伴中间,前面是一大堆石头、树木、家具、铺路石、沙袋;他们在这堵墙上还插了带绿叶的树枝。他们手里忙着制造子弹,用衬衣破布和墙上撕下的告示纸做弹塞。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
“我把弹药带来了,”我说。
他们高声欢呼,扑到箱子上。加尼埃看着我不胜诧异:
“您怎么过来的?”
“我过来了。”
他嘴一抿,他羡慕我。我想跟他说:“不,这是不公正的,勇敢或是胆怯都没有我的份儿。”但是,这不是谈论他、谈论我的时候。我说:
“今天夜里将宣布成立临时政府。他们要您坚持到天亮。若要整个巴黎都造反,起义就不能后退一步。”
“我们会坚持的。”
“艰苦吗?”
“军队进攻了两次。都给我们挡回去了。”
“死了许多人吧?”
“我没有算过。”
我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他用牙齿撕碎了几块白布,全神贯注地把碎布往弹壳内填;他的这双手不灵巧;他并不想制造弹药,他愿意演讲,这个我知道。但是,直到我站起身,我们没有交换过一句话。
“告诉他们,我们会坚持到天亮的。”
“我会告诉他们的。”
我又贴着墙头溜过去,闪进门廊躲藏,在枪林弹雨中穿越,到达《国民报》的大楼时满身是汗,衬衣上血渍斑斑。我想到了阿尔芒的微笑,当我跟他说加尼埃牢固地占领着市郊时,他眼里必然会闪烁喜悦的光芒。
“我见到了加尼埃。他们会坚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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